從少爺到皇帝 第24章 保寧孤燈
崇禎三年(1630年)二月廿五日,凜冽的寒風卷著劍門關外的肅殺之氣,直撲保寧府城(今閬中)。
一隻傳信白鴿,撲棱著撞在陸夢龍府邸書房格窗欞上,親兵取下鴿腿上的細小竹管時,陸夢龍正死死盯著牆上的川北輿圖。
「二月廿一未時,賊張部陷昭化,守備王魁力戰殉國,縣庫、武庫儘陷賊手,昭化城…巷戰慘烈…乞援!乞援!——殘卒血書」
後麵大片字跡被深褐色的血汙徹底浸染,陸夢龍猛地閉眼,廣元陷落,昭化陷落,不過兩月之間,金牛道上這兩座拱衛保寧的堅城竟接連陷落!
「大人!成都六百裡加急至!」掌案書吏幾乎是踉蹌著撲進來的,手中捧著蓋有四川巡撫關防火漆的沉重文書。
陸夢龍用力摳開火漆,巡撫王維章那熟悉的、此刻卻顯得力不從心的字跡映入眼簾:「……驚聞廣元噩耗,痛徹心腑!保寧乃全蜀北門鎖鑰,萬不可有失!
本撫已嚴檄川東鎮守副總兵張令,儘起本部堪戰之兵,火速馳援保寧。然漢中秦寇(指陝西再度蜂起的流寇)複熾如燎原,
洪亨九(洪承疇)督師正督曹文詔、賀人龍等部於隴東、陝北全力進剿,實難抽身回援川北……望夢龍公深明大義,激勵士民,憑堅城固守待援!
勉力撐持,以待王師!王維章手書。崇禎三年二月廿三日。」
「以待王師」四字寫得格外枯瘦潦草,力透紙背的,是巡撫大人也深陷無兵可調的絕境與油儘燈枯般的絕望。
洪承疇的主力被陝西愈演愈烈的流寇死死拖住,這是冰冷的事實。
成都,巡撫衙門後堂暖閣,炭盆燒得劈啪作響,卻驅不散堂上諸公臉上的鐵青與寒意。
四川巡撫王維章將保寧,「倒是撫台大人,去歲為解洪亨九陝西燃眉之急,一紙調令將侯總兵(侯良柱)所部川北精銳儘數調入陝境協剿,致今日川北空虛無備,門戶洞開!
此責,當如何論處?若再倉促抽調川南衛所兵北上,萬一水西(貴州水西安氏土司)、烏蒙(雲南烏蒙土司)再生異心,
重演天啟年間奢崇明、安邦彥之禍(注:奢安之亂1621-1629年,剛於崇禎二年底基本平定,餘波未息),致使西南再陷糜爛,這潑天乾係,撫台可擔得起?」
提及那場持續八年、耗儘西南元氣、至今仍暗流湧動的奢安大亂,堂上眾官無不悚然色變,一片死寂。
分巡川北道兵備副使劉可訓(注:史載人物,時任此職)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聲音如金鐵交擊,帶著壓抑的悲憤:「癬疥?田按台!
昭化守備王魁麾下幾百兵勇,輔以鄉勇,器械精良,據堅城死守!賊寇竟能二日破城,其攻城拔寨之法,絕非尋常流寇可比!
觀其連破廣元、昭化之勢,分明是欲效偽闖賊(李自成)崇禎二年入川故智(指李自成1629年短暫入川劫掠),沿金牛道直搗我腹心膏腴之地!」
他手指狠狠戳向懸掛的巨幅川省輿圖上保寧的位置,「保寧若失,賊寇西可脅龍安府(今平武)、鬆潘衛,斷我川陝甘聯絡之血脈;
南可下閬中、掠順慶府(今南充),席捲嘉陵江千裡糧倉!屆時賊勢坐大,再想剿除,非填進去十萬川中子弟的性命不可!」
爭論如同冰冷的拉鋸,在「救保寧」與「防土司」之間反複撕扯,每一次拉扯都帶著血腥的權衡。
最終,王維章以巡撫之權,頂著巨大的壓力與無兵可用的現實,沉重拍板:以六百裡加急再送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行轅,極言川北危局,懇請其無論如何從與流寇鏖戰的縫隙中,抽調一支精銳,回援川北;
同時嚴令川東副總兵張令(注:明末悍將),儘起本部堪戰之兵,並強行徵調沿途潼川州(今三台)、順慶府(今南充)所能拚湊之衛所殘兵、地方鄉勇,火速馳援保寧,敢有延誤者,軍法從事!同時密令其留意川東「搖黃十三家」等土寇動向,防其趁火打劫;
強令分巡下川南道兵備副使,督同敘州府(今宜賓)、瀘州等地,抽調衛所兵及標營一千二百人,由敘州知府親自統領,沿沱江-涪江水路星夜北上,限二十日內抵綿州(今綿陽)待命。
八百裡加急直送石柱宣慰司,曉諭秦良玉將軍(注:著名女將,石柱土司),言明川北危殆,望其念及朝廷厚恩與桑梓之情,速整白杆精兵,相機北上策應。
命令下達,王維章頹然跌坐於太師椅中,疲憊地揮揮手讓眾人退下。
暖閣內炭火依舊,他卻感到刺骨的寒冷,他心知肚明:張令部正被川東「搖黃」賊寇纏得焦頭爛額,能帶來多少兵實屬疑問;
洪承疇麵對陝西神一魁等部複起的狂潮(注:崇禎二年底至三年初,神一魁等部在陝北複起,聲勢浩大),自身已是左支右絀,派兵入川幾近奢望;
川南那點兵能否如期抵達更是鏡花水月;
秦良玉遠水難救近火。這紙拚湊的調令,不過是給垂死的保寧一線微弱的心理慰藉,給搖搖欲墜的朝廷體麵。
保寧府通往昭化、廣元方向的官道死寂一片,沿途驛亭烽燧已多日不見狼煙升起。
城內糧倉經書吏帶著算手反複核點,存米僅一萬五千餘石,合軍民不足兩月之耗;
武庫中弓弩箭矢尚有數萬支,但堪用的三眼銃、鳥銃不足一百五十杆,火藥受潮板結者竟達六成!守城之器,捉襟見肘。
「知府大人,四門及甕城已按鈞令以條石、巨木加固完畢,城中丁壯已按坊廂編為守城民壯,計五千四百餘人,分派協守城垣。」
陸夢龍猛地轉身,聲如洪鐘,壓過呼嘯的寒風:「傳令三軍及闔城百姓:自今日起,保寧城即我陸夢龍葬身之所!朝廷援軍已在路上!
諸君當效法唐之張睢陽(張巡)守睢陽之誌,與城共存亡!城存與存,城亡與亡!」
是夜,簽押房內燭火飄搖,映照著陸夢龍疲憊而決絕的麵容。他提筆蘸滿濃墨,筆鋒凝重如鐵,:「臣保寧知府陸夢龍,謹頓首百拜,泣血上奏天聽:賊首張行,凶狡悍戾,甚於流寇。
兩月間連破廣元、昭化兩座重鎮,昭化守備王魁力戰不屈,闔門殉國,忠烈可昭日月。今賊踞昭化,扼金牛道之咽喉,斷我川北之聯絡。保寧孤城,懸於賊鋒之下,危如累卵。
城中戰兵不足四千,民壯五千餘,糧秣僅支兩月,人心洶洶,一日數驚。
然臣世受國恩,忝居憲臣,守土有責。唯當激勵殘卒,團結士民,繕治甲兵,憑此堅城,誓死以報陛下浩蕩君恩!
值此存亡呼吸之際,臣一身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唯五內如焚,泣血哀懇,伏乞陛下念巴蜀百萬生靈倒懸之苦,社稷西南半壁江山之重,速敕督臣洪承疇,無論如何分撥一支精騎勁旅,星夜入川馳援!
或嚴敕川撫、按臣,速催四方援兵,火速來救!若天兵不至,臣唯有一死以報君父,然恐全川震動,賊勢滔天,噬臍之悔,恐無及矣!
臣肝腸寸斷,血淚和墨,臨表涕零,不勝惶恐待命之至!崇禎三年二月廿六日。臣陸夢龍泣血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