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少爺到皇帝 第58章 海舶之誘
保寧府的夏稅新政,如同一麵照妖鏡,映出了田畝賦稅的本相。
閬中城西,王員外那曾象征富貴的花廳,此刻彌漫著壓抑的愁雲。
圍坐的七八人,皆是保寧城內根基深厚的大地主兼糧商,往日的氣定神閒蕩然無存,個個麵色灰敗,如喪考妣。
「痛煞我也!」王員外捂著胸口,聲音發顫,「清丈之後,田畝十去七八!更可恨的是這張行,此次夏稅,竟是按咱們清丈前原有的田畝數,繳納今年的新稅!
我那原有兩千畝,按五百畝以上十稅七的規矩…這…這是活活抽乾我的血啊!」他想到那如山般搬走的糧食,心都在滴血。
周老員外須發皆張,卻又無力地垂下:「最要命的是往後!張行說了,自秋稅起,就按清丈後的實際田畝征稅!
可…可那清丈後的田畝,早已大幅縮水!更有人均十畝的限製,咱們這些大戶,名下田畝更是有限…往後的日子…唉!」
他口中的「日子」,自然是那依靠廣袤田產坐收租息的「好日子」,眼看一去不複返了。
廳內怨氣衝天,咒罵張行苛虐、絕戶。他們全然忘卻,自己隱匿的田畝、逃避的稅賦,正是壓垮無數小民的巨石。
更未察覺,花廳角落陰影裡,一個侍立良久、低眉順眼的老仆,將他們每一句怨毒、每一個肉痛的表情,都無聲地燒錄下來。
當夜,這份密報便悄然遞進了府衙深處那個掛著「聽風」木牌的幽靜小院。
三日後,一份措辭客氣卻透著不容置疑的「邀請函」,送到了這幾位焦頭爛額的大戶家主手中:張將軍於府衙後堂設茶,請諸位員外掌櫃一敘。
接到帖子,幾人如墜冰窟。張行平日深居簡出,極少私下召見士紳。
這「茶敘」絕非風雅!懷著大禍臨頭的驚懼,他們戰戰兢兢踏入守衛森嚴的府衙後堂。
堂內陳設簡樸,張行一身青布常服,坐在主位,慢條斯理地品著茶。陸夢龍坐在下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諸位,坐。」張行放下茶盞,聲音平淡無波。
眾人如履薄冰地在下首坐了,大氣不敢喘。
張行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夏稅收繳順利,府庫充盈,尤其是諸位,按原有田畝補繳積欠、足額完納新稅,堪稱表率啊,保寧能有今日之序,諸位功不可沒。」
這話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王員外等人臉上血色儘褪,嘴唇哆嗦著,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請諸位來,沒甚大事。」張行端起涼了些的茶,輕輕吹了吹,「就是聽聞,前幾日在王員外的花廳雅聚,諸位對本將軍的新政,頗有些肺腑之言?言辭懇切,憂心忡忡啊。」
轟隆!如同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七人魂飛魄散,腦中一片空白!花廳密議,門窗緊閉,心腹把守…張行如何知曉?
「將…將軍…饒命…」幾人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
「起來說話。」張行聲音依舊平淡,「本將軍若要治罪,你們此刻已在牢中。」
幾人抖如篩糠地爬起來,麵無人色,看向張行的眼神充滿了最深沉的恐懼。
他們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在這保寧府,他們如同透明人!
看著他們驚弓之鳥的模樣,張行話鋒一轉,:「田畝清丈了,沒以前那麼多了,夏稅按原有繳了,
秋稅起就按清丈後的實際田畝征,還要受人均之限…諸位想必是肉痛之極,更覺財路斷絕,前途渺茫?」
他站起身,踱到堂中,目光掃過這群失魂落魄的田舍翁,「諸位!你們祖輩積累,窖藏白銀何止萬千?
難道就甘心一輩子守著那點清丈後極度縮水的田地,把銀子爛在地窖裡生鏽發黴?這格局,未免太小!這活法,未免太蠢!」
眾人被他訓斥得抬不起頭,心中茫然又驚疑——不靠田地,還能靠什麼?
「世界之大,遠超爾等井蛙之見!財富之海,豈是你們後院那幾畝薄田、幾口地窖所能承載?」
張行猛地拉開身後懸掛的一幅巨大摹本——《坤輿萬國全圖》!浩瀚的海洋與陌生的陸地輪廓瞬間衝擊著眾人的視野。
他的手指帶著力量,重重地點在幾個關鍵位置:
「看這裡!濠鏡澳(澳門)!盤踞此地的佛郎機人(葡萄牙人),他們的商船,滿載著大明各種物資,劈波斬浪,遠航萬裡!
駛向一個叫果阿的巨港(印度西海岸),再轉運至那遍地金山的歐羅巴(歐洲)!一船生絲,換回的是堆積如山的白銀!
就在上月,他們派出的買辦,在順慶府暗中吃進了上萬斤上等川絲!付的是成箱成箱、帶著異域鷹徽的墨西哥銀洋!」
手指移向東南:「再看這裡!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紅毛番(荷蘭人)的巨艦,桅杆如林!
他們壟斷著群島的香料,一船香料運到倭國或是大明的港口,價比黃金!
他們渴求什麼?渴求我們大明的生絲、棉布、藥材!他們手裡攥著的,是來自倭國銀山和美洲礦脈的白銀洪流!
上月,三艘掛著voc(荷蘭東印度公司)旗幟的巨艦,滿載白銀停靠福州,隻為求購生絲棉布!
我蜀地的錦繡、桐油、井鹽,為何不能成為他們船上的珍寶?」
手指再次北移:「還有這裡!長崎!倭國鎖國,僅此一孔通商。大明的豪商(如鄭芝龍之流)與紅毛番在此角逐。
倭人酷愛我們的生絲、砂糖、藥材,其國盛產白銀、黃銅!一船絲貨東渡,換回半船白銀!」
張行收回手,目光如炬,彷彿要將這廣闊世界的圖景烙印進眼前這些土財主的靈魂深處:
「這些佛郎機人、紅毛番、倭商,還有那些縱橫四海的閩粵巨賈,他們的潑天富貴從何而來?
是靠守著家裡的幾百畝地,跟佃戶斤斤計較那幾鬥租子嗎?不是!是靠連通天下有無,賺取那百倍千倍的利差!
他們的目光盯著的是整個天下的財富,豈會如諸位一般,隻把算盤打在鄉鄰佃戶那點可憐的租穀和辛苦錢上?」
他走回主位,聲音低沉下來,:
「王員外,李掌櫃,周老員外…在座的諸位,你們的田,清丈後沒以前多了,往後收租納糧,收入銳減已是定局。
你們窖藏在地下的白銀,再埋下去,也隻是死物一堆,隻會生鏽,不會生銀!」
張行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過眾人:「本將軍今日所言,諸位想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回去好好想想!想想這萬裡海疆之外的黃金世界!
想想銀子…該怎麼用!至於如何讓死錢變活錢,如何讓銀子生出更多的銀子?」
張行語氣沉穩,帶著一種預告的意味,「府衙此後將召集有識之士,詳議工商通海之事。
待商談議定,自會起草振興工商的章程公文,曉諭四方。」
張行的話,如同在封閉黑暗的地窖頂上鑿開了一個天窗!
這些從未敢想的圖景,猛烈地衝擊著這些習慣了土裡刨食、窖裡藏銀的豪商們。
恐懼漸漸被一種夾雜著貪婪、震撼與無限遐想的複雜情緒所取代。
看著他們眼中閃爍的、不再是單純恐懼的光芒,張行知道,目的已達。
他重新坐定,端起茶杯,語氣恢複了最初的平淡,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
「路,本將軍今日指了個方向。是繼續守著那縮水的田產,抱著窖裡發黴的銀子坐困愁城?
還是拿出窖銀,跟上這時代的浪潮?諸位,回去好好想想。本將軍…等你們想明白,也等那份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