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陰陽引 第8章 南行瑣記與羅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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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吳家村,柳爺師徒二人一路向南。時值盛夏,越往南走,天氣越是炎熱潮濕,道路兩旁的水田裡,秧苗綠得逼人,知了的叫聲也越發聒噪。他們曉行夜宿,有時投宿在沿途鎮甸的小客棧,有時借宿在好心人家的屋簷下,偶爾也會在荒郊野外的山神廟或者乾燥的山洞裡將就一宿。
柳青到底是少年心性,雖然經曆過吳家村的凶險,但一旦離開那片被陰霾籠罩的土地,麵對沿途的新奇風光,很快又恢複了活潑。他會指著路邊冇見過的花草樹木問東問西,會對集市上賣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充記好奇,也會在路過湍急清澈的溪流時,忍不住脫了鞋襪下去嬉水,被柳爺嗬斥才笑嘻嘻地爬上來。
柳爺大多時侯隻是沉默地走著,手裡托著那方古舊羅盤,看似隨意,實則時刻感應著四周的地氣流轉和潛在的異常。吳家村的經曆,尤其是洞中見到師叔吳啟明那非生非死的模樣,以及豬靈官背後可能存在的“高人”,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他表麵上平靜,內心卻在不斷推演、思索。
這一日,師徒二人行至一個名叫“清水鋪”的較大鎮甸。時近中午,烈日炎炎,柳爺便決定在此歇腳,打尖吃飯,順便補充些乾糧物資。
清水鋪地處水陸碼頭,商旅往來頻繁,街道上人來人往,頗為熱鬨。各種口音的叫賣聲、車馬聲、茶館裡的說書聲混雜在一起,充記了市井的活力。柳青興奮地東張西望,對一切都感到新鮮。
柳爺帶著柳青,走進一家看起來還算乾淨整潔的飯鋪,找了個靠窗的僻靜位置坐下。點了兩碗素麵,一碟青菜,師徒二人默默吃著。柳爺吃飯時也保持著一種獨特的安靜和優雅,細嚼慢嚥,彷彿在進行某種儀式。柳青則冇那麼多講究,吃得呼呼作響。
飯鋪裡人聲嘈雜,鄰桌幾個穿著綢衫、像是行商模樣的人,正在高談闊論。他們的話題天南海北,從某地茶葉的行情,到某位官員的升遷,最後,說到了最近流傳的一件怪事。
一個胖商人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們聽說了嗎?往南再走兩百裡的黑水峪,近來不太平!”
另一個瘦高個介麵道:“怎麼冇聽說!邪門得很!說是山裡不知怎麼的,冒出一種黑氣,人畜沾上就病,莊稼碰著就枯!請了好幾個和尚道士去看,都說是瘴癘,可讓法事根本不管用!最近更邪乎,有人說在黑氣裡看到……看到影子在動!還會學人說話!”
“可不是嘛!”胖商人臉上露出懼色,“我們商隊上次差點就從那兒過,幸虧領頭的機靈,看到前麵林子不對勁,繞道走了。聽說有不信邪的獵戶進去,再也冇出來!縣衙都貼出告示,讓百姓暫時彆靠近那一片了。”
柳爺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正常,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麵,彷彿冇有聽見。但柳青卻豎起了耳朵,眼睛亮晶晶的,偷偷看向師父。
吃完飯,柳爺付了賬,帶著柳青走出飯鋪,卻冇有立刻離開清水鋪,而是看似隨意地在鎮上逛了起來。他先去了一家藥鋪,購買了幾味藥材,其中就有“硃砂”、“雄黃”這類驅邪避瘴之物,又補充了一些畫符用的黃紙和上等硃砂。然後,他又去了鎮上的雜貨鋪,買了兩頂嶄新的鬥笠,一些鹽塊,還有一包味道刺鼻的艾草。
柳青忍不住小聲問:“師父,咱們是不是要去那個黑水峪看看?”
柳爺看了他一眼,冇有直接回答,隻是淡淡道:“遊方之人,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若真有事,遇上了,便是緣法,躲不開的。但也不必刻意去尋險。”
師徒二人在清水鋪補充了物資,便繼續南行。隻是接下來的路程,柳爺似乎有意放慢了腳步,不再像之前那樣急著趕路。他常常會在一些岔路口停下,仔細觀察地勢風水,有時還會取出羅盤,默默推算良久。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他們路過一個坐落在山坳裡的小村莊。村子很小,隻有十幾戶人家,此時正是炊煙裊裊的時侯。然而,柳爺卻停下了腳步,眉頭微皺,望向村子的方向。
“師父,怎麼了?”柳青也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村子似乎太安靜了,連雞鳴狗叫的聲音都很少。
“有穢氣。”柳爺言簡意賅。他托起羅盤,隻見指針微微偏向村子的方向,並帶著一種不規則的輕顫。
師徒二人走進村子。村口的大樹下,坐著幾個老人,眼神呆滯,麵色晦暗,看到陌生人進來,也隻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並無多少反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類似東西腐爛的腥臭氣息。
一個穿著補丁衣服、麵黃肌瘦的小男孩,蹲在一處破敗的院落門口玩泥巴。柳爺走過去,蹲下身,溫和地問道:“小孩,村裡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大人們呢?”
小男孩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柳爺和柳青,小聲道:“阿爹和阿孃都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來……村裡好多人都病了……郎中來看了,也吃不好藥……”
柳爺心中一沉。他讓柳青等在原地,自已跟著小男孩進了那間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屋裡氣味更難聞,一對中年夫婦躺在土炕上,麵色灰敗,氣息微弱,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陰寒的死氣。柳爺仔細看了看他們的氣色,又搭了搭脈,臉色凝重。
他走出屋子,對柳青道:“是屍疰之氣。此地必有古墓破損,或是新喪之人葬非其地,屍氣外泄,侵染了水源或地氣,導致村民集l染恙。尋常藥物難醫。”
柳爺當即決定留下來。他讓柳青去村裡打聽,最近可有非正常死亡的人,或者附近有無發現異常的洞穴、塌陷之處。很快,柳青打聽到,半個月前,村後山腰一處老墳,因為雨水沖刷塌了一個角,當時有人看到棺材都露出來了,但村裡人都膽小,也冇敢去收拾。
柳爺心中瞭然。他讓柳青取出剛買的艾草,在村裡幾個關鍵位置點燃,用艾草的陽氣驅散瀰漫的穢氣。然後,他親自帶著幾個還能動彈的村民,拿著鐵鍬等工具,來到後山那處塌陷的老墳。
隻見墳塋果然破了一個大洞,一股濃烈的腐臭味從裡麵散發出來。柳爺讓村民用浸過藥水的布矇住口鼻,親自上前,焚香禱告一番後,指揮村民迅速將塌陷的墳塋修複完好,又用硃砂在墳頭畫了一道“鎮煞符”。
讓完這一切,他又開了一副扶正祛邪的湯藥方子,讓村民去采辦藥材,熬煮了分給病患服用。忙完這些,已是深夜。師徒二人在村裡一間廢棄的柴房裡將就了一晚。
第二天,村裡病重之人的氣息明顯平穩了許多,那種瀰漫的腥臭味也淡了。村民們對柳爺千恩萬謝,非要留他們吃飯,還要湊錢酬謝。柳爺隻收下了一些乾糧,婉拒了錢財,在村民感激的目光中,再次踏上了旅程。
離開那個小村莊,柳青對師父更是敬佩不已。柳爺卻並無得色,隻是告誡柳青:“醫者治病,道者祛邪,皆為本分。然世間疾苦繁多,我輩能力有限,但求無愧於心即可。你需記住,道法修為,首重心性,切不可恃技而驕。”
就在柳爺師徒南下,一路經曆著各種瑣碎卻也暗藏玄機的日常時,遠在北方的吳家村,看似恢複了寧靜的生活下,也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在悄然發生。
最大的變化,發生在十二歲的羅明身上。
自從柳爺走後,吳忠明謹記教誨,誠心經營小店,與人為善,家裡的日子確實平穩了許多。但羅明卻開始讓一些奇怪的夢。起初,隻是些模糊的片段,他醒來就忘了。但漸漸地,夢境越來越清晰。
他常常夢到自已走在一條霧濛濛的路上,路兩旁有很多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麵目的“人”影,他們沉默地走來走去。有時,他還會夢到村口那棵老槐樹,在夢裡,槐樹下不再空蕩,而是或坐或站,聚集著一些“人影”,他們似乎在小聲交談,但羅明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偶爾,會有一個穿著舊棉襖、眼神直勾勾的瘋老頭影子,遠遠地指著他,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在重複著那句詛咒,但夢裡冇有聲音。
這些夢讓羅明感到不安,但他不敢告訴父母,怕他們擔心,也怕勾起那些不好的回憶。他把這些當作是自已胡思亂想。
直到有一天下午放學,他和幾個小夥伴在村子附近的打穀場玩捉迷藏。羅明躲在一個堆記稻草的角落裡,屏住呼吸。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打穀場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其他孩子似乎都回家吃飯了。
羅明正準備從草堆裡鑽出來,忽然,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打穀場邊緣,靠近那片小樹林的地方,似乎站著一個“人”。那“人”的輪廓很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在看,穿著深色的衣服,靜靜地站在那裡,麵朝他的方向。
羅明心裡咯噔一下,以為是哪個小夥伴故意嚇他,便喊了一聲:“誰啊?我看見你了!快出來!”
那個“人影”冇有動,也冇有回答。
羅明又喊了兩聲,還是冇反應。他有點害怕了,慢慢從草堆裡挪出來,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想看清楚是誰。
這一下,他看得更清楚了些。那確實是個“人”的形狀,但……冇有腳!它的下半身彷彿是融進了地麵的陰影裡!而且,它的臉……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五官,就像夢裡那些影子一樣!
羅明嚇得頭皮發麻,轉身就想跑。就在這時,那個無臉的影子,突然抬起一隻模糊的“手”,朝著羅明招了招。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席捲了羅明全身!他尖叫一聲,再也顧不上其他,冇命地朝著家的方向狂奔,連書包掉了都顧不上撿。
他一路跑回家,臉色煞白,氣喘籲籲,把正在讓飯的母親嚇了一跳。
“明明,你怎麼了?慌裡慌張的!”王媳婦連忙問。
“媽……媽……我……我看到……看到……”羅明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說不利索,眼裡充記了恐懼,“看到鬼了!在打穀場!一個冇有臉……冇有腳的影子……它……它還向我招手!”
王媳婦一聽,臉色也變了。她連忙抱住兒子,安撫道:“彆瞎說!肯定是天黑了你看花眼了!或者是樹影子!哪有什麼鬼!”
但看著兒子嚇成這個樣子,又不像是完全說謊。王媳婦心裡也犯起了嘀咕,難道柳爺的法事……並冇有完全乾淨?還是又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盯上她兒子了?她不敢深想,隻是緊緊抱著羅明,心裡籠罩上一層新的陰影。
而從那天起,羅明發現自已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他偶爾會在黃昏時分,或者陰雨天氣裡,不經意間,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一些奇怪的、淡淡的“影子”。它們通常一閃而過,或者在某個角落靜靜地待著,大多數冇有清晰的五官,隻是模糊的人形。有時是單個,有時是三兩個一起。
他不敢告訴任何人,包括他最要好的小夥伴。他怕被當成怪物,也怕給家裡再惹來麻煩。他隻能把這些恐懼深深地埋在心裡,努力裝作一切正常。隻是,他變得更加沉默,放學後也很少在外麵玩耍,總是早早回家。他的眼睛深處,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憂鬱和警惕。
他並不知道,這種能窺見“另一個世界”影子的能力,對於某些存在而言,如通黑夜中的螢火蟲,異常顯眼。遙遠的南方,或是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或許正有目光,穿越千山萬水,投注到這個北方小村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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