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今天修羅場了嗎 第第二十八章 “況且,我又不會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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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我又不會吃了你。……
沈念之的手上、膝上、肩上,
全是明暗交錯的傷痕,顧行淵還躺在一旁,神色沉靜,
像是在沉睡。
沈念之已無力再多說一句,
身子靠著樹乾,
指尖撚著那最後一縷乾草,默默盯著前方。
終於,一陣沉重的牛蹄聲,自山道深處悠悠而來。
“哞——”
她猛然擡頭,
眼底倏地掠過一絲光。
一輛拉貨的牛車正沿官道而來,車上鋪著粗麻草蓆,
車尾還壘了幾筐乾果與鹽包。趕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貨郎,灰布短衣,頭戴舊草笠,
嘴裡哼著小曲。
貨郎遠遠瞧見沈念之身影時還愣了一下,
待走近後,
見她滿身泥灰,
又有一人臥倒地側,連忙勒住韁繩:
“誒喲!這是……怎麼了?這人還活著不?”
沈念之強撐著站起身,
拱手一禮:“這位大叔,
救命之恩,
來日再報。可否載我們一程,
入京?”
貨郎驚訝地瞥了她一眼,
見她雖滿身狼狽,但眉目精緻、氣度非凡,便應道:“那自然是成的成的,來,
我幫你一把!”
二人合力將顧行淵擡上車,沈念之本想獨自扛他,無奈肩背痠痛得厲害,也高估自己的力量,一拉繩子就險些跪下,是貨郎眼疾手快,趕忙接住。
“這位爺可真沉啊。”貨郎喘著氣道。
沈念之一邊擦汗一邊咬牙:“我知道……”
貨郎樂嗬嗬一笑,將兩人安頓好:“那姑娘你坐車頭不?後頭有點晃。”
“不必。”她輕聲道。
說罷,她轉身爬上牛車後廂,撩起草蓆,用力一甩,遮住自己滿是塵灰的麵容。
牛車慢慢駛入城門。
沈念之始終用草蓆遮麵,隻留一雙眼靜靜觀察著街上的動靜。
她不想被人認出來,尤其是在這樣的模樣之下。
車子駛到大理寺卿衙門外時,她才輕輕掀起草蓆一角,小聲道:“到了。”
她跳下車,喚來門前值守的官差,一番低語後,那人立刻進去叫了人。
沈念之跟著衙役進了側園,顧行淵則被幾名衙役合力擡下,送往後堂客舍安置。
沈念之交代了幾句,便回身與那貨郎結賬。
“多謝大叔救命之恩。”她從袖中摸了摸,渾身上下冇一分銀子。
眼神一頓,擡頭看著站在門邊的大理寺卿小差,語氣平靜:“能否借我十兩銀子,我日後會讓人還你。”
沈念之當即轉身,將銀子塞給貨郎,微一欠身:“多謝,來日若有餘力,必還此恩。”
貨郎撓頭笑笑:“姑娘不必客氣,路上看見,總不能不管,京裡人都講規矩,哪像我這鄉下人,這種事也就管一回。”
說罷,趕著牛車慢慢離開了。
霜杏得傳話趕來,提著一隻紫紋烏木的衣箱,氣喘籲籲地奔到園中,一見沈念之模樣,險些哭出來:“姑娘……您到底去哪兒了,我們都快急瘋了!”
沈念之擺擺手,語氣平靜:“彆嚷,我不就是出去玩了一夜?”
霜杏噎住,接著將手中衣裳奉上:“這是您平日最愛穿的襦裙,奴婢還帶了淨麵巾與繡帕。”
沈念之點點頭,接過衣物進了偏屋。
屋外,大夫正給顧行淵上藥,解毒湯已熬下第一碗,換好衣服的沈念之走出來,淡淡看了一眼顧行淵,問大夫:“死不了吧?”
“顧大人回來的及時,毒冇有太深,需一些時日即可恢複。”大夫答道。
“行,死不了就行,也不枉我救他,霜杏,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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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行淵睜開眼時,隻覺腦中彷彿壓著千鈞之石,眼前一陣暈眩,須臾才勉強聚起神思。
他擡眼看了看四周,熟悉的屋宇結構與角落屏風上的印紋映入眼簾。隱約有藥香從耳畔緩緩滲入,混著火盆中焚著的沉香,壓下心頭那一點點亂象。
“顧大人醒了。”
一旁候著的大夫見他睜眼,忙低聲喚道。說話間,便替他把了把脈,又細細察看他肩頭敷藥的地方,神情稍稍舒展了幾分。
“中毒之勢雖重,好在來得及時,藥已入腹三次,再休養幾日,便可無礙。”
顧行淵動了動指節,卻覺得筋骨間仍有寒意未散。他側了側身,卻頓覺肩背牽扯,微微蹙眉:“我昏過去多久了?”
“已過了一夜半日。”大夫回答,“毒雖未深入心脈,但也險些錯過良機。若是再晚些,隻怕……”
顧行淵未應聲,隻擡眸靜靜望向屋頂那縷被風吹得輕晃的紗帳,心中卻已有些模糊的片段翻湧而上——
那密林陰冷的氣息、草葉沾濕的衣襬、身後藤蔓摩擦地麵的聲音,以及,有人在斷續低罵,語氣惱火卻強撐著氣力,咬牙似地一句句說著:
“你身上是不是纏了鐵……顧行淵,你可真沉……”
他閉了閉眼,片刻後開口:“那日……是誰將我帶回來的?”
“是沈娘子。”門口站著的衙役垂首答道。
顧行淵垂在褥中的指節微微收緊。
冇想到那個盛氣淩人、言語鋒利的沈家女,竟能將他從那林中,半拖半扛地救回?
“她可曾受傷?”顧行淵開口,語氣依舊冷淡,卻帶著難掩的低啞。
衙役怔了一瞬,回道:“……回來時看著確實不大好。肩上衣裳血跡斑斑,手也破得厲害,行路間幾次險些跌倒,是人攙著才進的側園。後來換了衣裳便走了。”
顧行淵閉了閉眼,唇線繃得更緊。
那一晚她說話時嗓子已經啞了,自己昏倒後隱隱記得有人在耳畔歎氣、低語,一路跌跌撞撞地拉他出林。他以為是夢,原來不是。原來,那的確是她。
他忽然生出一點說不清的情緒,淡淡浮在胸腔裡,既不是驚訝,也不是感動,隻是一種未明的觸動。
他想起她替自己包紮傷口時那張低垂的麵孔,睫羽微顫,聲音清淡:“你若真死在這地道裡,我就真得為你守孝了,畢竟你救了我兩次。”
“……她走時,可曾說過什麼?”他忽然問道。
衙役搖搖頭:“並無多言,倒是看著有很大怨氣。”
顧行淵聞言未語,隻輕輕地“嗯”了一聲,眼神落在床前案幾上那隻空碗上,裡頭還殘著幾滴泛苦的藥漬。
外頭槐樹的影子正緩緩移動,光與風一起穿過簾帳,在顧行淵的眉骨與鼻梁間投下一道淺淺的痕。
沈念之回府時,天色方沉。晚霞如碎金灑落院牆,幽幽掠過簷角的鴟吻。她一身塵土、肩頭的傷隱隱作痛,衣衫雖換,心緒卻仍懸在密道那一夜。
才踏入影壁後廊,便見沈淮景的馬車穩穩停在中庭。
老管家迎上來行禮:“沈相回來了,剛從都察院議事回來。”
沈念之一頓,冇走偏路,反倒大步直入正堂。
堂中燭影搖曳,沈淮景方脫下外袍,案幾上已有熱茶,香爐升起一縷沉煙。他目光落在來人身上,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瞬。
“你還有臉回來?”
沈念之擡眸,步子卻不止,一聲不響行到案邊,目光定在一張未合的摺頁上——是近日來中書省往來事牘。
“阿爺。”她開口,聲線不高,卻冷靜清晰,“我隻問一件事。”
沈淮景擡頭,見她神色不似往常那般輕佻張揚,反倒平靜得叫人不安。
“您……”她頓了頓,終究低聲問道,“是否……已然參與李珣……”
這話一出,堂中陡然靜下。
沈淮景麵色微沉,斂了目光:“你聽誰說的?”
“不是聽誰說。”沈念之看他,“是我親眼所見。”
她腦海裡浮現那冊賬本上偽作的名字、藏在密道中的兵符文牘,還有那句模糊卻致命的署名——沈淮景。
“我不想看見您涉入這些事情。”她語氣輕,卻不容置喙,“朝堂腥風血雨,誰與誰爭位,最後都未必有好下場。我們沈家不必捲進。”
“住口。”沈淮景聲音陡厲,放下茶盞,沉聲道:“女子家莫管朝事!”
他盯著她的眼神帶了幾分惱意,“你若真有心體貼老父,就該把心思放在刺繡女紅上,莫再去平昌坊惹是生非!”
“你……在坊中輕薄齊王之事,你以為我不知道?”
沈念之唇角一抽,笑意冰冷:“那倒不是什麼新鮮事,阿兄告的狀?”
沈淮景不語,算是默認。
她眉心一點一點蹙緊:“阿爺,您寧願相信彆人口中的‘輕浮’,也不願相信您的女兒?”
“你是待嫁閨女,”沈淮景道,“婚事下來之前,就彆再去了!”
沈念之聽到“嫁”字,終於沉了臉。她什麼也冇說,隻轉身,一言不發地出了正堂。
晚風拂過她鬢邊髮絲,將她眼底的一點酸意也吹得散落無痕。
夜入三更,槐樹影搖,桂香浮窗。
晉國公府的偏院,一道黑影自高牆翻入,落地無聲,披著夜色藏於院中桂樹後。
顧行淵站在沈念之的窗前,手中捧著一包溫熱未散的金瘡藥。
他本不該來,這種舉動既唐突,也失分寸。可他今夜心亂如麻,屋中躺著,藥香熏肺,卻總覺有什麼東西悶在胸口,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顧行淵垂眼,正要將藥悄然擱在窗欞邊。
“顧大人深夜登門,不敲門、不喚人,是打算做什麼?偷香,還是竊玉?”
一聲懶散清甜的調笑倏地自窗內響起。
他指尖一僵,擡頭,便對上一雙清亮眼眸。
沈念之倚在窗邊,發未挽,鬢髮垂落,衣衫是居家常服,杏白淺雲,輕羅似水,勾的她身姿曼妙。
她看著他,眼神帶著笑,語氣卻漫不經心:“你翻我院牆,若是被人瞧見,怕是得留名後世了。”
顧行淵冷臉:“你本就放浪形骸,翻你院牆,又不會讓你名聲再壞到哪兒去。”
他頓了頓,眸色微暗:“倒是我……一身清譽,才該小心纔對。”
沈念之聞言,輕笑出聲。
“那就不擾顧大人清名了。”她說著作勢要關窗。
卻被顧行淵一手扶住窗框,阻下了她的動作。他目光沉定,將手中藥包遞出。
“……藥。”
沈念之挑眉,接過,手微一揚:“來都來了,大人何不乾脆些,替我上藥罷。”
她伸出手來,掌心傷痕未愈,皮肉細細裂開,觸目驚心,顧行淵沉了沉眸,低聲道:“你該讓你身邊的丫鬟來處理。”
她挑眉,“囉嗦,我又不會吃了你。”
他一瞬無言,終是擡步而入。
燈影搖曳中,他沉默替她清洗傷口、上藥、包紮,動作極輕,指腹掠過她的手背,像風吹過夜雨未乾的窗紙。
沈念之擡眸看他:“顧大人,這般替我上藥,若傳出去,你可就……”
她話未說完,忽而鬆開衣領,半邊肩膀微微一傾,露出一道深深淺淺的紅痕。
“這兒也傷了。”她看著他,眸中帶著點調笑,“還請大人一併效勞。”
顧行淵動作一頓,耳根霎時泛紅,呼吸微滯。
“沈念之。”他低聲,“你……”
“怎麼?”她眉眼含笑,像月下的一枝桃,“你不是說我名聲不好嗎?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顧行淵咬牙,猛地將藥放在她桌上,轉身:“叫霜杏來。”
說罷,毫不留情地推門離開,腳步匆匆,幾乎像是逃跑。
沈念之望著他背影,從鼻尖輕輕哼出一聲笑。
“我還真以為,顧大人坐懷不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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