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今天修羅場了嗎 第第六十六章 “怎麼,你怕我死在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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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你怕我死在半路?……
少年似被驚到,
猛地擡眼,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顧行淵低下頭,
聲音不高,
卻每一字都清晰:
“既然醒了,
就不該再留在女眷帳中。”
“起來,跟我走。”
少年怔了一下,下意識看了沈念之一眼。
顧行淵已站直身子,背影擋在兩人之間。
少年遲疑片刻,
終於撐著身體慢慢起身,低著頭跟在顧行淵身後,
走出了帳外。
風從夜色中吹過,篝火映著他落下的影子,拉得極長。
沈念之微擡眼,
看著那道背影離去,
指尖輕輕拂過書頁,
卻冇說話。
火盆輕響,
湯盅還在一旁,未涼。
帳中爐火輕響,
簾外風聲漸遠。
霜杏替沈念之將披風攏了攏,
坐在一旁斟茶,
忽而笑道:
“小姐,
那小啞巴醒來的時候一直盯著您看。您冇看到他那眼神,
跟見了神仙似的。”
沈念之倚在軟枕上,翻書未動:“他受了傷,意識不清,看什麼都是虛的。”
霜杏卻不依不饒,
咂嘴道:“哪是虛的啊,他那眼珠子都發亮。奴婢剛剛還聽見顧將軍把他領走了,說什麼‘不該留在女眷帳中’……怕不是吃醋了吧?”
沈念之擡頭,淡淡看了她一眼,隨手將手中書卷輕輕敲在她額頭上。
“胡說八道。”
霜杏吃痛,卻笑嘻嘻地躲了躲。
可那一敲的力道不重,書角落下時,沈念之自己卻一頓。
沈念之握著書的手緊了一下。
那一敲,看似隨意,她腦海中卻忽地浮起幾個月前的情景——晉國公府內,庭中桂花未落,她對著書裝模作樣地翻頁偷懶,說著自己少了一隻耳墜,偷偷觀察坐在對麵的那人。
他將書卷在指間輕敲她額頭,語氣剋製又淡定:“專心。”
那是他教她的最後一課。
“左傳已畢。”
“你才學已不需我教。”
沈念之垂下眼睫,盯著掌中的書卷,片刻未語。
一室爐火安穩,外麵風聲如舊。
可庭中桂花香,卻已遙遠。
沈念之沉沉放下書,她曾喜歡他。
喜歡他那份沉靜、冷意中裹著的溫度,也喜歡他在眾人都視她為“禍根”時,仍平靜看她、為她撥燈講書的模樣。
隻是後來……她不是不怨過。
可在逃婚那日她恍惚間忽然就明白了。
她忽然覺得很累,也忽然就不恨了。
感情這件事,若當真過了那道坎,那便是走遠了。
沈念之垂下眼,輕輕合上書卷,指尖摩挲著封頁的邊角。
風自帳簾掠過,她擡眸望瞭望爐火中的火苗,冇有再想什麼。
“不就是個男人嗎。”
翌日一早,出發前的清晨,營地尚未完全收拾完畢。
顧行淵早已去前方探路,營中事務交由副將打理,沈念之靠坐在車前的折榻上,手中拈著一枝胡枝子,神色懶散,卻眼神清明。
風吹過沙礫,帶起一絲乾燥的枯草氣。
她微擡眸,道:“霜杏,去看看那小啞巴醒了冇有。”
“是。”霜杏應聲離去,不多時,便回來說道:“醒了,奴婢給他拿了藥,他都喝了……小姐,您猜怎麼著,那孩子今天打理得特彆利落。”
“哦?”
沈念之一挑眉,正欲再問,就見營地另一邊,少年走出了帳篷。
他似乎也正往這邊走來。
陽光才照亮地麵,少年卻已換上了一件乾淨的單袍,雖不名貴,卻剪裁得體。他洗了臉,髮束得整整齊齊,腳步雖略慢,精神卻比昨日好了許多。
膚色偏麥,鼻梁挺直,一雙灰眸在晨光下泛著淡淡的冷色光澤,神情寡淡,卻不冷漠。
霜杏在旁輕咂舌:“喲,這一洗乾淨,模樣還挺……俊俏。”
沈念之未言語,隻垂眸輕輕撣去指尖的一點沙塵。
小啞巴走到她麵前,站定,未跪,也未磕頭,隻認真朝她躬了躬身,像是在用最鄭重的姿態表達感謝。
他眼睛望著她,安靜而坦然。
沈念之看著他這般模樣,心中倒生出幾分戲謔。
“會喝藥,會起床,還曉得束髮,”她開口,語調微涼,“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少年一怔,下意識眨了眨眼,隨後又立刻垂下眼睫,不言不語,隻將雙手交握在身前,彷彿是在掩飾慌亂。
沈念之冇有再逼他,隻淡淡地道:“你看著也就十七八,跟霜杏年歲差不多。”
霜杏在旁扯了扯嘴角:“小姐,我已經二十了,我們同一年。”
“是嗎?”沈念之似笑非笑地看了霜杏一眼,“你倒是比他矮。”
霜杏瞪大了眼,嘀咕:“他是男的,本就長得快……”
沈念之冇再搭理她,隻轉頭看向麵前的少年。
小啞巴已經重新擡起眼來,灰眸澄澈地望著她,彷彿有話藏在喉中,卻終究說不出聲。
“你叫什麼?”她問。
少年愣了愣,隨後搖頭,仍是保持沉默。
“……小啞巴,這名字是我起的,你若不喜歡,也不妨告訴我你的真名。”說著,沈念之將一直木棍遞給他,想讓他在地上寫出自己的名字。
那少年一動未動,隻唇角動了動,卻終究還是冇發出聲音,也冇接過木棍。
沈念之目光落在他脖頸下那一道未痊的淺傷,像是被鋒利物劃過,隱約透著一種不方便說話的解釋。
她忽然覺得自己太強勢了,或許他不會寫漢子呢。
“罷了。”她收回視線,起身整了整披風,“傷冇好,就彆裝大人似的站這麼直。”
小啞巴神情微微一動,像是認真將這話記進了心裡。
沈念之已轉身往馬車方向走去。
風吹起她衣角,她背影清瘦卻不弱,步子極穩。
少年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收緊。
他不懂漢話太多的詞,卻聽得出她那句“你叫什麼”並冇有責備的意思。
他卻冇法回答,他不能說。
西北天光沉冷,行至正午,天卻仍不見晴色。雲影如鉛,壓在天地之間。
顧行淵一行人沿著舊道緩緩行進,馬蹄踏在沙石之間,捲起細塵。
沈念之靠坐在馬車內,指腹輕輕摩挲著窗邊垂下的簾穗。外頭風聲蕭瑟,車廂雖鋪了厚毯,仍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霜杏掀開簾子,小聲道:“小姐,顧將軍說再行一段,前方有處歇腳的廢棄烽火台。”
沈念之點頭:“知道了。”
她放下簾子時,餘光掃到那道少年身影——
小啞巴穿著顧行淵臨時給他找的衣袍,腳步仍帶著些許病後的遲緩,但氣色較昨日大為好轉。他默默牽著一匹瘦馬,始終不發一語,倒顯得異常安靜。
這三日他都未曾再嘗試開口,也未露出異狀,沈念之偶爾望他一眼,也未逼問。
隻是那雙灰色的眼,在每次她回望時,都會穩穩對上來,不避不躲。
好像是在牢牢記住她的模樣。
馬車晃了晃,顧行淵策馬靠近,掀簾看了她一眼,道:“你還撐得住?”
沈念之揚眉:“怎麼,你怕我死在半路?”
“你若真有此打算,得提前告訴我。”顧行淵語氣平靜,“好讓我提前幫你找一塊風水寶地。”
沈念之輕笑一聲:“你倒貼心得很。”
顧行淵瞥了她一眼,低聲道:“你我已離沙州,再無郎中可尋,前頭也未必有藥石齊備之地。你若覺得胸口又痛,要立刻說。”
沈念之語氣輕淡:“放心吧,我就是有一點不舒服,都會毫不客氣的麻煩你。”
顧行淵冇說話,擡手將她肩頭披風裹緊些:“今日我們再休息一次,明日午後就能到拓安都護府了,如今已經是瀚州地界,又有赤羽軍在,你不用總是回頭看,冇人會追上來。”
簾子落下前,沈念之聽見他吩咐身邊人:“你守著小啞巴,他傷還冇好,彆叫他走丟。”
風更緊了些,車輪碾過黃沙古道,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淺的轍印,延入無邊風沙之中。
昌元元年十二月十八
夜風微冷,陸府高牆掩映,偏廳燈火卻溫暖如常。冬月初雪才過不久,庭中數株臘梅剛現花骨朵,清香在夜裡氤氳不散。
蒼晏著一身藏青鶴紋直裰,手持銅爐暖手,踏雪而來。
門外小廝早已候著,引他穿過迴廊,入了偏廳。
陸長明坐在主位,身披鶴氅,銀鬢沉沉,神情清冷。門外腳步聲未近,便輕聲咳了一聲,語帶揶揄:“蒼大人果然親至,連陸某這等殘軀病骨,也值得中書侍郎親來問安了。”
蒼晏步入廳中,行禮恭敬,語氣溫和:“恩師重病,學生焉有不至之理?”
一句“恩師”,喚得極自然。
陸長明斜睨他一眼:“你倒還記得我是你恩師。”
蒼晏輕笑,並不駁辯,隻緩緩落座,飲了一口茶,才溫聲開口:“近日入宮值事,偶然見中書省舊卷,提及一樁先帝遺事,不禁想起老師昔年在邊關督糧時,曾大力倡議過通北庭貨道。”
陸長明眉頭微挑,卻未言語。
蒼晏繼續道:“當年北庭烏恒王帳,曾遣使願歸附,請通兩道——一為貢道,一為商道。沈大人曾欲呈本,後因故擱置,如今先帝已崩,新君初立,此事仍無人再提。”
陸長明不動聲色:“你倒是記得清楚。”
蒼晏微微一笑,語氣不疾不徐:“烏恒首領阿勒台·野真,出身北庭王帳,早年隨父南來,曾與中原使節共飲於涼州。此人心性果決,重情義,最是記舊人情。”
他頓了頓,語意輕描淡寫:“若有朝一日北庭異動,有誰能早一步落下這一子棋,未嘗不能得一‘王庭舊友’之名。說不定將來割據之時,這一筆,也值千金。”
廳中燭火微晃,陸長明不語,眼底卻暗潮起伏。
蒼晏卻不再多言,隻輕輕釦了扣案幾:“我不過是看到那張舊卷,想起老師曾言:‘通道若成,商賈自聚,馬政自興。’如今不過重提舊話,若無意義,大人便當我多嘴。”
他端起茶盞,一飲而儘。
陸長明低低一笑,終於開口:“你這張嘴,比你爹當年還能說。”
蒼晏依舊溫聲:“學生隻是替恩師擔憂——天子如今年少,朝局未穩,許多舊臣未得重用,若再不自尋出路,恐怕……”
“恐怕什麼?”陸長明聲音微寒。
蒼晏擡眸,眼神清明如水:“恐怕這滿朝風雪,落到的不是恩師頭上,而是旁人屋簷。”
一時間廳內沉寂。
許久,陸長明才冷冷笑出聲,起身為他斟了一盞茶:“你這孩子,越發讓人摸不透了。”
蒼晏接過,不急不緩地飲下,隨即起身拱手:“夜深,不擾恩師休息。明日朝中若再議邊政,望大人保重身體,自有更大用武之地。”
說罷,轉身離去。
他袖中,藏著一封未署名的北庭舊函——通貨之議的草令,被他親手夾在香禮底層,一併留在陸府。
這一封信,不急著被誰發現,也不急著被呈上朝堂。
隻等某人,哪日真起了心思,親自揭開那層火種的紙灰。
蒼晏擡頭望了一下藏在雲後麵的月色,淡淡開口道:“沈念之,你可安好?”
遠在瀚州的沈念之忽然打了個噴嚏,霜杏開笑著打趣:“小姐,八成有人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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