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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627 第82章 誠金赤子,所論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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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誠金赤子,所論必真

武英殿內,此刻一片寂靜。

近百名文臣旗尉,按照將要出使的邊鎮,分作十數個小團體,靜立其中。

他們之中,有壬戌科(天啟二年)、乙醜科(天啟五年)中的三甲進士,也有簡選出來的錦衣衛們。

但無論是何身份,此刻他們都屏息凝神,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與好奇,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打量著這座近日傳聞甚多的殿宇。

是的,新帝登基後,隻開了一次大朝會,一次常朝。

在那之後就隻是在武英殿平台召對了,完全不遵循三、六、九常朝的定製。

但這又如何呢?先帝每月也不過上朝四次而已。

能在武英殿頻繁召對,又省去常朝的折磨,實在是一種福分。

至少對他們這些芝麻小官而言,是福報中的福報了。

畢竟四品以上大臣可坐肩輿,可入大殿,他們這些芝麻小官再過一個月就隻能在寒風中發抖了。

許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中那麵巨大的屏風上。

屏風之上,用細密的墨線,框出了一格格整齊的方塊,裡麵填滿了字跡與數字,正是如今在京城中引起了不小風潮的“表格”。

此物最早現於宮中,聽聞是陛下親手所製,用以梳理內帑收支。

後來戶部尚書郭允厚見了,驚為神物,立刻下令在戶部之中全麵推行。

這股風氣甚至吹出了官場。

京中那些訊息靈通、最喜趕時髦的酒樓、腳店,竟也學著做了類似的牌子,把菜名、時價都要用表格框裱起來。

看得時下初入京城的士子們大感新奇。

更有訊息說,昨日司禮監的高太監親自去了一趟吏部,與新任的尚書楊景辰聊了許久,恐怕用不了多久,這吏部考功,也要用上這“表格之法”了。

除了屏風,那兩排整齊的桌凳,更是眾人關注的焦點。

自打陛下登基,便一改過去平台召對中站班議事的規矩,效仿古製,賜座議事。

至於這樣是不是違背禮製,陛下畢竟是在武英殿召對,和以往的平台召對又怎能算是一回事呢?

反正閣臣沒意見、部堂大人們沒意見、坐過一次椅子的都給事中和禦史也沒意見了。

一時間,“陛下仁聖,坐而論道,幾複漢時古製”的讚譽傳遍了朝野。

但與這讚譽一同流傳的,還有一句“陛下頗有漢祖之風”的私下議論,隻是細問起來,卻又無人能說清,這“漢祖之風”究竟何解。

眾人安靜地站著,眼神卻在頻繁地交流,無聲地傳遞著彼此的興奮與猜測。

在入殿前,他們這些即將共赴一地的同僚們已經閒聊過。

一個驚人的發現讓所有人都心潮澎湃。

——每個隊伍裡,無論是行人、中書舍人,還是錦衣衛,竟然都是同一籍貫。

這完全顛覆了以往朝廷派遣官吏的慣例,再加上今日這般由皇帝親自召見的殊榮,更是讓人浮想聯翩。

聖上此舉,究竟有何深意?

是為了拉攏人心,還是另有重用?

眾人心中有千百種猜測,卻無一能得到證實。

就在這時,一聲悠長的唱喏,轟然響起,瞬間斬斷了所有人的思緒。

“肅靜——!陛下升殿!”

殿內近百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按住,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動作整齊劃一,山呼萬歲之聲,直衝雲霄。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在殿宇間回蕩,經久不息。

片刻後,一道年輕而溫和的聲音從禦座之上傳來,清晰地落入每個人的耳中。

“眾愛卿,平身吧。”

眾人這才緩緩抬頭,動作卻都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眼神之中,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熱切與好奇。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三甲出身的末班進士,人生中唯一一次得見天顏,還是在殿試上,遠遠地看過一眼先帝。

至於當今這位年輕的君主,他們更是連一次都未曾見過。

畢竟無論是登基大典,還是平日的朝會,按照規製,他們這些小官,都隻能站在丹墀之外,是百官中最末的一班。

遠遠看過去,隻能看到禦座上一團模糊的身影。

今日,或許是他們此生之中,距離皇帝最近的一次了。

更不要說那些從錦衣衛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校尉們,他們中的許多人,祖上幾代都是衛所軍戶,身家清白,卻也地位卑微。

此刻能麵見天子,激動得手心全是汗,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幾分。

……

禦座之上,朱由檢此刻卻有些震驚。

就在剛才,他清晰地看到,人群之中,一個頭發已然半白的青袍官員,跪在那裡,臉上卻已是涕淚縱橫。

然而整個過程中,那老者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就隻是無聲地流著淚而已。

這合理嗎?

這合理嗎?!

大明皇帝這個名頭的威力有這麼誇張嗎?!

朱由檢的三觀受到了嚴重的衝擊。

他不就是召見一下出差的員工,開個動員會嗎?怎麼就激動成這樣了?

他定了定神,目光掃過階下眾人,緩緩開口。

“各位愛卿……”

殿中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抬著頭,用一種近乎於朝聖般的灼熱眼神望著他,等待著天子的訓示。

被這近百道滾燙的目光聚焦,以朱由檢多年經驗,後背竟然也瞬間冒出了一層薄汗。

完了,今天要講什麼來著……

我的大腦,不要這個時候擺爛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平穩的語調說道。

“朕今日得見各位愛卿……甚感欣慰……”

朱由檢一邊不緊不慢地講著些廢話,一邊拚命地在腦海中檢索著接下來的內容。

找到了!那個核心問題如一道閃電,劃過腦海。

“天下之事,何如也?”

找到了線頭,朱由檢瞬間感覺思緒通暢了,整個人的狀態也立刻不一樣了。

他從禦座上緩緩起身,逐步走下台階。

“朕久居深宮,往日隻知這天下,似乎是漸漸不好了,但卻又不知,它究竟壞在了何處……”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感染力,讓所有人都凝神傾聽。

“朕問諸位閣臣,他們都說,要正本清源,要輕徭薄賦。”

“朕問宮中內臣,他們也說,隻要君王仁德,天下自然清明。”

“這些話,都是至理,朕也都明白。但朕總覺得,隔著一層紗,看不真切。”

“總歸是要問個清楚明白,朕這心裡,纔算安定。”

朱由檢的語氣很誠懇,就像一個真心求教的學生。

他一邊說,一邊在人群中緩緩踱步,目光不時與某些官員交彙。

“恰好,前日朕要定下這九邊發賞的名單,卻發現,各位愛卿,大多在地方苦讀十年,有些又多次赴京趕考。”

“這行程算下來,怕不是都有萬餘裡路了。”

“朕料想,你們對地方的見聞,對天下的見聞,雖然停留在兩年前、五年前。”

“但應該也稱得上是這朝堂之中,最熟悉天下的人了。”

他的眼睛認真地掃過幾位年輕進士,還對他們微微點頭示意。

“況且,眾位或者剛剛登科不久,尚未過多沾染官場習氣。”

那幾位年輕的進士瞬間漲紅了臉,激動地挺直了胸膛。

“又或者,是從衛所之中揀選而來,身家清白。”

他又看向幾位站得筆直的錦衣衛,臉上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這雨露均沾的目光互動,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產生了一種“陛下正在對我說話”的錯覺。

“朕想來,諸位或許還未曾被官場或廠衛中的醃臢之風所侵染。”

“如此一來,便真真恰似誠金赤子,所論必真。”

眾人聽到這裡,呼吸已然變得急促。

哪怕是文化稍弱的錦衣衛們,也被這層層遞進的演講,弄得熱血沸騰。

朱由檢說到此處,停下了腳步,按下話頭,認真地從左到右與眾人一一對視過去。

等到氣氛醞釀了一會後,這才接著緩緩開口:

“古人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朕既為天子,自當體察民情,以應天心。”

“然,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矩。”

“若不知天下之弊,又何以除弊?若不知萬民之苦,又何以救苦?”

他頓了頓,慢慢倒退著回到台階上,利用台階高度差,目光如炬地俯視著階下每一個人。

殿中眾人被這氣氛催逼,胸口已是壓抑難耐,如有一叢烈火熊熊燃燒。

所有人的眼光緊緊追隨著朱由檢的身影,捕捉著他將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

“而這天下的準繩,這天下的規矩,卻不正該由天下之人所說嗎?”

朱由檢臉上笑容收斂,圖窮匕見,終於一字一句地說出最後一段話來:

“朕今日,正是要以誠心相問諸位——”

“這天下弊病,如今究竟所在何方!還請諸位教我!”

話音剛落,他猛地一揮袍袖,雙手在身前平整合攏,對著階下近百名官吏,微微拱手一禮。

轟!

幾乎是在朱由檢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整個武英殿的場麵就徹底失控了。

那壓抑了許久的寂靜,被瞬間引爆,化作了劇烈的聲浪和混亂的場麵。

“陛下!萬萬不可!”

“臣等萬死!”

有年老的官員,當場就叩首下去,額頭砸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口中高呼著,聲音已然哽咽。

有年輕的進士,涕泗橫流,想要跪下,又覺得不妥,想要回禮,又覺得僭越,隻是站在那裡,渾身顫抖,口乾舌燥,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更有那些性情剛直的錦衣衛,也紅了眼眶,莊重地拱手,對他們的君王,深深地回了一禮。

堂中聲響亂作一團,有高呼“陛下仁德”的,有嘶吼“敢不從命”的,有泣不成聲說著“願為陛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

這混亂的場麵,比起朝會、武英殿召對時群臣整齊劃一的頌詞來,簡直是不堪入目。

但卻又充滿著見所未見的勃勃生機。

高時明甚至都忍不住往前搶了幾步,將朱由檢略微擋在身後。

一雙銳利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全場,唯恐這些情緒失控的官員,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朱由檢緩緩直起身來,也被眼前這山呼海嘯般的場麵驚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穩住了心神,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高聲喝道:

“諸位!”

聲音不大,卻彷彿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

混亂的場麵,隻一瞬間就再次安靜下來。

大殿之中,寂靜無聲!

眾人有站有跪,姿態各異,卻都齊刷刷地抬起頭,用那混雜著淚水、激動、狂熱的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們的皇帝。

沒有人再發出哪怕一點聲音,但那股安靜之中蘊含的磅礴力量,卻震得朱由檢全身都有些發麻。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蕩,儘量平穩語速說道:

“就請各鎮出使之人,各為一組,分開討論。”

“最後在紙上,寫下你們所認為天下弊病之前三!並附上地方真實見聞作為佐證!”

朱由檢說罷轉頭呼喚:“高時明!”

“是,陛下!”高時明立刻會意,高聲傳令。

一群小太監立刻魚貫而入,他們抬著早已備好的紙、筆、墨、硯放在桌案上。

又將出使之人,按照所前往的邊鎮,指引到各個桌上。

朱由檢眼見眾人已在各組的桌前站定,便輕咳一聲,最後說道:

“就請各位,動筆討論吧。朕一個時辰後,再來聽諸位所呈之情弊。”

說罷,他不再看眾人,一揮衣袖,轉身便向殿後退去。

……

然而,朱由檢的身影不過剛剛轉過那麵巨大的屏風而已。

身後的武英殿中,一股彷彿能將殿頂掀翻的巨大聲浪,轟然爆發!

那極致的安靜,瞬間被極致的喧囂所取代!

“是官吏腐敗!吏治不清,則萬事皆廢!”

“放屁!你老家在縣城裡,哪裡知道邊軍如今有多慘!軍戶逃亡,十不存一,這纔是心腹大患!”

“你們說的都不對!明明是天下災荒,賑災不力!我老家的書信你們沒看到嗎?已經開始易子而食了!”

“我乃壬戌科進士,你一個乙醜科的,說話給某注意一點!”

“進士了不起?老子在錦衣衛當差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

朱由檢猛地頓住了腳步。

他站在屏風之後,試圖聽清些什麼,但這股由近百人嘶吼、爭辯、討論所彙成的聲浪,實在太過巨大,嗡嗡作響,反而讓他什麼都聽不真切。

那股熱切的聲浪,縱使隔著屏風,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熱切與渴望。

這股力量如同潮水一般湧現朱由檢,讓他竟也忍不住微微戰栗起來。

他緩緩扭頭回望。

但眼前,卻不過是一麵繪著山河地理的屏風而已。

這大明……

還有救!他媽的絕對還有救!

我說的!我朱由檢說的!我大明永昌帝朱由檢親口所說!

誰也毀滅不了他!——

此時能查到的行人、中書舍人名單68人。

附上其中與賊事、清事、矇事有關的14人,其餘自然死亡或未有後續記載者不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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