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風雲起蒼穹 第211章 曬穀場上的歎息
馬車晃晃悠悠,駛離了五裡坡,朝著另一個方向的岔河村而去。
一路行來,蘇康的眉頭鎖成了疙瘩。
柳青默不作聲,把沿途所見所聞點滴不漏地記在那本快翻皺的簿子上。
王剛緊繃著臉,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路兩旁的動靜。
張武則顯得有些訕訕的,這蘇大人一路行來問的儘是些戳人肺管子的事兒,他夾在中間,既不敢欺瞞大人,又怕惹惱了本地的鄉紳,額頭上都急出了汗。
自從端午節過後,這位大人就不再待在衙門裡辦公了,而是帶著他和王剛、柳青一起,開始了明察暗訪,走村過寨,這出來都有十多天了,已經踏遍了大半個威寧縣地域,苦不堪言。
接近岔河村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
先是淡淡的米糠味,然後是濃鬱得化不開的豬圈味,最後又混合著一種微甜中帶著點餿臭的怪味。
「大人,岔河這邊靠著河,村民除了種地,還有幾戶大的染坊,剩下的就都給人幫工了。」
張武一邊擦著汗,一邊介紹起來。
「染坊?」
蘇康頓時來了點興趣,這或許是個增收的門路?
馬車停在了村口一個巨大的曬穀場旁。
這曬穀場與其說是個曬穀場,還不如說是個大垃圾場,半邊堆滿了曬得半乾的藍靛草渣滓(染布的原料),在烈日下散發著刺鼻的氣息;另半邊則鋪著一層薄薄的糙米,顏色發暗,顯然是質量最次的那批。
幾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孩子頂著毒日頭,正小心翼翼地翻動著穀子,驅逐著伺機落下的麻雀。她們麵黃肌瘦,動作遲緩,眼神呆滯。
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蹲在角落,雙手捧著一個破陶碗,正呼嚕呼嚕地喝著裡麵的東西。
蘇康走近一看,那是一碗灰綠色的、渾濁的糊糊,勉強能看到幾點米粒的影子,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
「娃兒,吃的啥?」
蘇康輕聲問。
小男孩嚇得一哆嗦,差點把碗打了。
他連忙抬起頭,一張小臉瘦得隻剩一雙突出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蘇康,又迅速瞟了一眼旁邊一個正在翻穀子的乾瘦婦人。
婦人慌忙放下手裡的耙子,跑過來,侷促地擋在小男孩麵前:「公……公子見諒,娃兒不懂事!吃的是……是糠糊摻了點野菜。」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糠糊野菜?這就是口糧?
蘇康記得剛才張武說這裡有染坊,工人總不能也吃這個吧?
「染坊的師傅吃得好些?」
蘇康試探著問婦人。
婦人嘴角咧了一下,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極為難看:「哪……哪是師傅啊!我們就是些倒漿洗染、搬運布匹的粗使工。一天十幾個時辰泡在染缸邊上,聞那嗆死人的味兒,工錢……工錢也就夠換這麼點粗糧餬口,家裡半大的孩子多,總得讓他們……有點東西進肚子……」
她聲音哽咽,彆過臉去,不再說話,隻是用力地翻動穀子。
蘇康低下頭來,看著她那雙浸泡在刺鼻染料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勞作的手。
那已經不能稱為手了,十個指頭都腫大變形,麵板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藍黑色澤,深深的裂口像乾涸的河床一樣縱橫交錯,有些地方還流著膿血。關節處粗大扭曲,一看就是被沉重的勞役扭曲了形狀。
所謂「敢將十指誇針巧」,在這雙被染缸藥水侵蝕得麵目全非的手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們哪裡是「懶」畫眉?她們是用自己的血汗和健康在染織富人們的錦衣華服!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蘇康心裡再一次湧起這句詩,感覺像被針紮了一樣疼。
「那作坊主呢?」
蘇康語氣裡帶上了寒氣。
「作坊主?那可是村東頭最大的院子,高門大戶,養著好幾條大狼狗哩!」
旁邊另一個翻穀子的老嫗忍不住插嘴,聲音透著怨毒,「工錢剋扣是常事,染壞了布要從工錢裡翻倍賠!他家老爺,還有他家的管事們,個個吃得油光水滑!哼!」
張武趕緊咳嗽兩聲:「大人,前麵就是染坊了,要不,去瞧瞧?」
他顯然不想讓蘇康再聽這些怨氣話,晦氣!
蘇康沒理會張武的小動作,沉著臉說:「走,去看看那高門大戶!」
馬車轉了個彎,村東頭果然矗立著一片齊整的青磚瓦房,朱漆大門,門楣上刻著「鄭記染坊」四個大字,嶄新的燈籠掛在簷下。
院牆高大,隔著老遠就聽到裡麵犬吠震天。門口還蹲著兩個眼神不善的護院家丁。
離染坊大門不遠處,堆著一攤小山似的布匹,顏色雜亂,散發出濃烈的酸腐染料氣味。幾個形容枯槁的男人正在費力地把這些壞掉的布匹往牛車上搬,個個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一個穿著長衫、看起來像個管事模樣的男人,搖著蒲扇從院子裡踱出來,對著搬運的人指手畫腳:「動作快點!一群廢物!這點活磨嘰半天!這些次品布,趕緊拉到河邊空地燒了!省得爛在這礙老爺的眼!工錢?哼!染壞了布,沒讓你們賠光褲子就不錯了!還想要工錢?」
一個搬運工忍不住抬頭爭辯:「王管事!這……這染料是您侄子配的,比例不對才花的色,憑啥……」
「憑啥?!」
王管事眼一瞪,唾沫星子飛濺,「憑啥?憑這是鄭老爺的產業!憑你簽的是死契!再敢多嘴一句,老子抽不死你!明天你就滾蛋!看你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
那搬運工立刻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低著頭,更加用力地扛起那捲沉重如鐵的次品布,身子被壓得彎成了蝦米。
蘇康站在不遠處,冷眼看著這**裸的壓迫。
原來剋扣工錢、盤剝工人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就憑他們是東家?就憑那幾個看門的惡犬?
所謂的契約,不過是吸血的憑證!
這些工人,用自己的健康、時間和勞力,換來的不是溫飽,而是懸在頭上的利刃和無儘的屈辱。
這鄭記染坊染出的鮮豔布料背後,浸透的根本不是普通染料,分明是這些苦命人的淚與血!
柳青的筆在紙上刷刷地寫,記錄著「鄭記染坊」、「王管事」、「剋扣工錢」、「次品布工人擔責」、「死契」。
她寫字的力道,透著一股憤怒。
張武在旁大氣不敢出,額頭的汗更多了。
蘇康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幾乎能聽到那些工人的骨頭在重壓下發出的呻吟。
「壓金線」算什麼?
他們是被吸髓榨油,被壓斷了脊梁,榨乾了血肉!為的就是這大門裡頭老爺們盤子裡那肥得流油的蹄髈!
這該死的兩極,一邊是皮鞭惡語和無儘的勞役深淵,一邊是朱漆大門內的酒池肉林與殘忍的漠視!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扇隔絕了貧富、隔絕了人性的朱漆大門,以及門外那群麻木而疲憊的搬運工,彷彿要將這一幕刻進骨子裡。
他沒有再上前質問那個頤指氣使的王管事,因為時機未到,打草驚蛇隻會讓這些苦命人日子更難過。
「回城!」
蘇康的聲音冷得像冰河開裂。
馬車緩緩駛離,鄭記染坊的犬吠聲在王管事得意的目光中漸漸被甩在身後,卻在蘇康的心底深處,回蕩起更加震耳欲聾的、無聲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