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獄中帝師 第3章
-鹹陽盛夏,辰時的太陽剛越過渭水北岸的長陵,便像火盆般扣下來。
詔獄外黑甲軍的鐵甲燙得能烙餅,卻仍紋絲不動。
嬴政立在甬道口,玄綃中單被地氣蒸得微潮,冕旒下的目光卻冷若霜刃。
天下儒生以淳於越為宗,又以扶蘇為庇主,一榮俱榮,一隕俱隕。
誰都會罵扶蘇,唯獨儒生不會——這是嬴政數十年馭士經驗的鐵律。
如今竟有儒生反其道而行之,他不由低低笑了一聲:“有意思。”
笑聲像刀背刮過銅盾,帶著金鐵之音,“走,進去看看。”
他方欲舉步,忽又回首,旒珠甩出一道冷光:“冇有朕的敕命,任何人不得入內。”目光掠過趙高。
趙高今日著絳紫深衣,腰佩玉組,聞言腰彎得更低,幾乎折成一枚蝦米。嬴政聲音渾厚:“你,留在外麵;蒙毅隨朕即可。”
趙高忙趨前半步,拂塵柄在掌心一轉,低聲勸道:“陛下,詔獄穢氣重,奴婢實在放心不下,還是讓——”
嬴政隻抬了抬手,那手掌寬大、指節如鐵,掌緣一道舊疤在日光下泛白。
趙高餘音頓時被截斷,咽回喉嚨,化作乾澀的“諾”。
他躬身退後,廣袖垂落,掩住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的拳。
待帝影冇入黑暗,他方纔抬頭,狹長鳳目中掠過一絲陰鷙,像蠍子尾針在燈火下一閃。
詔獄深處,潮氣撲麵。嬴政屏退獄卒,隻留蒙毅。
鯨油燈在壁龕裡“劈啪”炸了個燈花,爆出鬆脂香。
蒙毅甲葉輕響,抬手遙指儘頭那間牢房:“陛下,大公子便在那側。”
嬴政方一點頭,尚未移步,便聽隔牆傳來一道清越卻隱含怒意的聲音——
“林先生,這飯菜,都給您準備好了——雁肪、魴魚、醪糟俱齊,今日,您總該說說,為何罵扶蘇公子?”
聲音頓了頓,帶著儒生特有的抑揚頓挫,卻又摻了絲哀求:“您亦是儒門中人,何以對一心維護儒道的扶蘇公子口出惡言?”
蒙毅耳廓一動,低聲驚呼:“陛下,此乃大公子之語。”
嬴政抬手,指尖在燈焰上虛虛一按,火焰便似被無形的氣牆壓住,矮了半截。
他眸色沉如玄鐵,微微頷首:“朕聽得清。止步,毋驚擾,朕要聽聽此子如何罵扶蘇。”
扶蘇再不濟,也是嬴政骨血;
他可以斥、可以罰,天下人誰敢置喙?
帝王的獨占欲與父親的怒火在胸腔裡交織,像兩條黑龍纏鬥,撞得肋骨生疼。
嬴政負手而立,背脊筆直如劍,玄綃袍角無風自獵。
蒙毅屏息,手悄悄按在劍鐔,卻不敢發出半分聲響。
隔著一道石牆,扶蘇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與痛楚:“先生既知七日後將殉坑,仍無懼罵名,必有高論。”
“倘若扶蘇可改,願聞其詳;倘若扶蘇不可救,亦請先生賜一痛快!”
言辭懇切,卻像滾燙的銅汁澆在嬴政耳中——他的兒子,在求一個死囚的評判。
嬴政眉棱陡然一跳,指節無聲握緊。旒珠暗影裡,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聽見帝王極輕極輕地吸了一口氣,像把整座詔獄的潮冷都納入胸膛。
“蒙毅。”
“臣在。”
“再近五步,不許發出聲響。”
“諾。”
兩人如幽靈般前移,靴底落在青磚縫隙,連塵灰都不曾驚起。
燈火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一道壓在另一道之上,像史官筆下即將重疊的竹簡。
此刻,鹹陽宮漏壺的銅尺正指向辰正,水銀無聲滑落;而詔獄深處,父子之間隔著一道牆、一個死囚、以及大秦未來走向的暗湧。
甬道幽暗,火盆裡的鬆脂劈啪炸響,一縷青煙扶搖而上,在穹頂凝成薄霧。
蒙毅立在嬴政側後,隔著三步,仍能感到那股自帝王肩背透出的寒意——像北地玄冰,一寸寸爬過鐵甲縫隙,直透肌骨。他垂在身側的右手微微收緊,指背青筋隱現:
牆那側的林天,無論口舌如何鋒利,都已在他心裡被判了“車裂”之刑。
“又是一個死人罷了。”
蒙毅低眉,彷彿在數地磚的裂紋。
恰在此時,隔壁牢房傳來扶蘇壓抑而倔強的聲音,清越裡夾著沙啞,像一片玉磬被砂石磨過——
“林先生可知,大公子為阻焚書坑儒,連上三表,夜叩宮門,乃至與陛下庭爭殿上,聲震屋瓦?”
扶蘇說到激憤處,鐵鏈輕響,似是他攥緊了柵欄,
“如此以民為念、以道自任的大公子,先生安忍以‘愚仁’相加?”
燈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輪廓纖長,卻微微顫抖;儒衫袖口早被草屑與血痕染成黯紫,仍掩不住那一身矜貴。
他抬眼,眸底燃著兩簇幽火,既是憤怒,也是哀求——哀求一個將死之人給天下儒林最後一個公道。
林天盤膝坐在草堆裡,身前殘羹尚溫,雁骨橫斜。
他抬眸,目光穿過扶蘇的怒火,像穿過一層舊紙,落在更遙遠的時空。
燈火在他眼底跳動,映出一閃而逝的憐憫與自嘲。
“又是一個被儒家荼毒的人。”
他在心裡輕輕歎息,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卻像一塊石子投入千年後的史河,激不起半點回聲。
銅燈芯“噗”地爆了個燈花,光影晃動,牢壁上兩人的影子忽長忽短,如同史筆未落的竹簡,在等待最後的硃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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