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大司樂 > 不應有恨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大司樂 不應有恨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不應有恨

她起身作勢,擺出模仿其形的“垂手”上步姿態,最後道:“有這樣多的形容,所以覺得是真的。”

阿秋心想,這張娥須不愧行首,記性是極好的,就是看來不太愛思考——不過舞部,彷彿人人如此。

孫內人再道:“崔綠珠,你覺得呢?”

崔綠珠依舊笑眯眯地,站起來道:“我覺得她這丈夫是假的。”

孫內人問:“為何?”

崔綠珠道:“我覺得她說的這丈夫,是蠶。”

眾舞伎雖然都有些呆頭呆腦,卻不約而同覺得,崔綠珠這說法,也未免太離譜。

崔綠珠不等孫內人發問,便笑道:“羅敷本來就是出門采桑養蠶的,她以蠶為生,又形容自己這丈夫‘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我就覺得是蠶。”

阿秋想到,師父曾講過的傳說故事裡,蠶是馬皮裹著女子所化,因此此詩所言夫婿的“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竟很有蠶群居而處的意象。

蟻蠶密密麻麻,可以喻為黑色驪駒,而蠶體變白之後喻為白馬,這樣一來,“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亦很像是形容潔白的蠶蠕蠕而動之景象。

崔綠珠在這歌詩中所看到的東西,自意境上來講雖然有些牽強,卻也很——生動獨到。

孫內人嚴厲的目光再度投向阿秋,道:“阿秋你說。”

阿秋據實說出心中想法:“我認為這丈夫是假的。”

眾舞伎露出注意傾聽的神色。現在她們心中,阿秋已經儼然變為智慧的化身。

懂得既多,又能隨時回答教習的問題。

對於大多不識字的舞樂伎來說,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孫內人波瀾不驚地道:“為何?”

阿秋道:“一則,我覺得詩中形容的羅敷是少女俏皮模樣,而這丈夫按照她所說,至少已是四十餘歲,夫婦雙方年齡相差太大。二則,真是這般的貴夫人,即便外出采桑,必定車馬扈從,又怎地會獨自拋頭露麵任人圍觀呢?”

眾舞伎麵露恍然大悟和佩服的神色。

孫內人隻是平淡地道:“原來你也知道,年齒相差太大,不堪匹配為夫婦。而貴者賤者,地位更有雲泥之彆。”

阿秋臉上不由得青一陣,白一陣。

她昨夜回來很晚,被孫內人發現了嗎?

孫內人言簡意賅地總結:“所以,羅敷並無丈夫,仍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她之所以用編造的理由拒絕太守,是因為太守是貴宦而她不過是平民,無法直斥其非,隻可以滑稽方式嘲弄。”

她最後再嚴厲地看一眼阿秋,加重語氣道:“而你們,不過是樂籍,是比平民更等而下之的存在。”

“貴人即便看中你們,也是玩物,得手之後即可隨意拋擲。”

“沒有貴人,會真的將你們視作與自己平等的人。若你們自己也不懂得愛惜自己,粉身碎骨,近在咫尺。”

在場的舞伎雖多,但聽到這番話,少女們雪白麵孔上大多流露的都是似懂非懂,麵麵相覷的神情。

其實女子十五六,在民間已是嫁齡。而若是宮外的私伎官伎,因自幼都在倡門樂戶生長,耳濡目染,多少會知道風月場中迎來送往是常態,男女之事免無可免,但又不能當真。

舞樂伎者雖然號稱以技藝為生,但這技藝終究不同於農夫耕種、獵人入山,商賈沽售。因為是娛人眼目,且常行走於權勢豪富之門,無論是貪慕權勢,又或者為權勢所迫,始終難免色藝兼售。

而且,平民尚有男女之防,有娶妻之禮。但樂戶本與奴籍相似,幾近貴者財貨。既不受這些禮法保護,也同樣不享受權力。

如在宮外,伎者最好的結局,便是與貴人作妾。

但即便這妾之一道,得來亦何曾容易。首先本身必須精心苦練才藝,是眾人之中的佼佼者,才會有被貴人看中的可能。

其次,貴人身邊又何曾會缺前赴後繼的嬌妻美妾,即便風月場上的競爭,其激烈亦絕不會下於軍陣中近身搏殺。

若是麵皮薄一點,又或者骨頭硬一點,氣節強一點,隻這一關就過不了。

這還多半不是栽在男子的薄情之下,而是栽在同行無所不出其極的競爭手段之下。

其實宮中情形,原本也是差不多的。

以色藝侍人者,亦有飛黃騰達,一朝而青雲直上,成為妃嬪貴顯者。前代飛燕,合德,衛子夫、李夫人,都是個中翹楚。這些傳說,也是樂府代代宮伎口誦耳傳,激勵著她們磨練技藝,暗相較勁的動力。

無論如何都是以色侍人,還不如奮力掙紮以求出人頭地。

但在本朝樂府,則是情況很特彆。

因為樂府傳承出現了斷代。

先桓朝司馬氏覆滅之時,叛軍自橫州起,過江陵,踏入建章皇城,一路殺戮入宮。大量技藝精湛的樂人或早逃出宮,或被屠戮,或作為戰利品被掠去。餘下躲避宮中且未死的,多是老弱病殘。

新朝重設樂府,最開始的基本人員就是這些殘餘的前朝舊人。

譬如張娥須、崔綠珠這些人,發生宮亂時亦不過四五歲,並未解事,以孩童之身而被老樂人或藏枯井,或匿夾牆,因而得活下來。

自幼年起,她們眼中的舞樂之道,也就是日複一日的練習、歌唱、演練而已,是與其他宮人洗衣、掃地、值勤類似的工作。

而新皇謝朗登基以來,為政勤肅,日夜忙於國事,朝上百廢待興,諸方待平。平素接見人常是忙得吃飯時間也沒有,根本無暇顧及宴飲女樂。

因此樂府這些人就一日接一日的練習,歌詠,唱誦下去,但實則從來沒有見到君主,呈獻色藝的機會。

所以,這裡的眾伎,在孫內人等上代老人的刻意保護之下,是完全不懂事的。

既不懂得女色的魅力,亦不懂得年老色衰、被無情拋棄之後的命運。

阿秋比之她們,略懂一點。

但亦不完全懂。

她在蘭陵中所受的是文武禮樂射藝兼備的最好教育,哪怕本朝名流世家貴宦子弟也不過如此。

師父萬俟清天才橫溢,博采眾長,從不以門戶男女之見定義任何人。

他曾說:“人就是人,無論男或者女,貴或者賤,胡或者漢。人的皮囊之內,永遠都有不受權力束縛,追求自由的天性。”

而蘭陵堂,便是要將這種自由天性發揮到極致。

阿秋從來不曾受到過壓迫與限製。

這亦造成她在一眾舞伎中如此特彆,乃至鶴立雞群的效果。隻是她不自知而已。

曲目講解結束,阿秋就明白,或者說是自以為明白,孫內人為何這般煞費苦心,微言大義地講《陌上桑》了。

果然是重點講給她聽的。

眾舞伎紛紛散去之際,孫內人叫住她:“你留下來。”

阿秋規規矩矩地垂手侍立一旁,比在蘭陵堂中侍奉師父萬俟清還恭敬。

蘭陵堂不重規矩,重“心境”。而在樂府舞部顯然不是如此。

孫內人向來嚴厲刻板,但此刻,神情尤其顯得凝重。

她叫住阿秋時,看向她的那一眼極複雜,像是藏著躊躇不決的心事。

阿秋覺得她與昨日彷彿有些不同。

仔細看時,隱約覺得她頭上白發,似比昨日略多了一些。眼底塗染的脂粉,亦藏不住風霜歲月帶來的憔悴。

一夜之間,究竟有什麼事情,令這位說一不二的剛正教習,心事重重呢?

即便阿秋趁夜偷出的事,被發現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吧。

她始終不過是樂府的一名默默無聞的新人舞伎,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在宮中被人打死拋屍了,亦不算大事。

再招新人便是了。

孫內人像是承受著極大壓力,凝視阿秋半晌,最後又道:“張娥須,崔綠珠,你二人也留下罷。”

此刻所有舞伎都已經散退,隻有張娥須和崔綠珠還留著不走,一高一矮如兩根香燭也似還插在原地,眼神卻是直直望著阿秋這邊。

阿秋驀然會意,心中苦笑:必然是孫內人指定她二人教她,她們看她便如母雞視小雞一般。對於舞伎生徒枯燥辛苦的生活來說,有徒弟的感覺實在太好,因此二人戀戀不捨,去哪裡都想帶著她,以便炫耀。

此刻聽見孫內人也叫她們過去,兩女臉上不約而同露出喜悅神情,小跑著過來,齊齊在阿秋麵前站定,像是等著孫內人教訓。

這站的位置——大概就是孫內人如果要訓阿秋,就先訓她們好了。

孫內人啼笑皆非,歎了口氣,投向兩人背後阿秋的眼神更是複雜。

她很難得地,柔聲道:“我不是要打罵她,我隻是問她句話。你們兩個先讓開。”

兩女這下聽懂了,齊齊讓開,眼睛仍然期待地望著孫內人和阿秋。

阿秋是舞部目前最漂亮的舞伎,又是唯一一個兩次遲到卻未受罰的舞伎,一個一天之內便可折腰提縱的舞伎。

她在堂上能與教習對答如流,說得又是眾人聞所未聞的道理——有這樣的徒弟,身為師父的崔張二人當然是心花怒放,不捨得她捱打的。

孫內人似是下定了決心,直視著阿秋道:“我隻問你一句。彆的都不多問。”

阿秋有些發怔,卻是誠實地道:“教習請問,阿秋必定如實回答。”

孫內人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石長卿之女?”

阿秋沒想到她問的竟然是這個。她剛剛承諾過如實回答,此刻就要編謊,她雖然不是顧逸,但讓她騙一個對她從無惡意之人,卻也艱難。

但轉念一想,這始終不過是個身份,無論如何不會對孫內人造成危害。

師父曾說過,宮中曾屬於石長卿的一切,你拿去用便是。石長卿絕不會在意的。

阿秋當時問道:“石長卿還在人世嗎?師父如何能確知他不會揭穿我的身份?”

師父一向灑脫,可那一刻,他凝視她的眼神裡,是令她震撼的心碎。

他答道:“我隻知道,你若真是石長卿的女兒,他會,非常非常地開心。”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