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勾三搭四
勾三搭四
麵紗內的阿秋抿唇微笑,將劍放回攤上,伸出一隻素白如蔥的玉手,似漫然無心地指向攤上散落在眾多器物之中,頗不起眼的半塊殘破瓦磚,道:“我們若是要了這劍,你將這磚頭送給我回去墊魚缸可成?”
顧逸隻一瞥,目光中立時精芒閃動,暗讚阿秋眼光。竟能這般短時間之內,就找到了攤上唯一一件真正的古物。
那老頭愁眉苦臉道:“姑娘,姑奶奶,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秦磚漢瓦之中的‘秦磚’,阿房宮裡頭鋪地用的。你不見這上頭還有跳舞的人影呢,那都是先輩們冒死從宮裡偷出來的東西,怎能說白送便白送呢!”
顧逸再不聽他任何廢話,一手拉了阿秋道:“我們走。”
阿秋笑著,任由他拉著自己站起,便要離去。
那老頭見這二人真的要離去了,立時在他們背後喊道:“成交成交!劍加上這塊磚頭,四十個五銖錢!”
阿秋與顧逸相視一笑。顧逸拿出錢囊,如數倒出錢來,付給那老頭。阿秋便伸出手來,卻未拿劍,而是先向那塊磚頭探去。
就在此時,一隻纖若無骨的手伸出,以極快速的手法,在阿秋眼下執起那半塊磚頭。一個夾雜古怪異國音調的女聲道:“四十個五銖錢是麼?我要了!”
隨後錢幣撞擊的清脆聲響起,是一個盛錢的錦囊就那般落在攤上。
阿秋猝不及防,她內功雖失,招數和反應仍在,伸出的手原勢不變,變掌為擒拿,瞬間搭上對方手腕,一反一擰,立時要將那隻手腕卸脫臼。
須知無論民間還是江湖,這般仗著武力,公然地自彆人眼下搶去人家已經做成的交易,均是犯忌諱的事。
若遇到的是她二師兄墨夷明月,那卸的就不是一隻手腕而是一隻手了。
阿秋未估計到的是,她畢竟內功已失,速度大不如前,翻掌擒拿之際,對方腕間突然吐出一柄亮閃閃的匕首,猶如毒蛇吐信,直挑她手腕經脈。
這一係列變故毫無征兆,以對方應變之速、下手之狠,幾可肯定是成氣候的殺手。
顧逸雖在付錢,眼角餘光早已瞥見那女子手底亮光。他袖內玉衡閃電般滑出右掌,挑腕、截脈、取磚一氣嗬成,左手一順一帶,已將阿秋護於身側。
那女子匕首當啷墜地,握著一隻手腕踉蹌後退,嬌聲叱道:“你是何人?”
阿秋心花怒放自顧逸手中接過那磚石,美目亮閃閃地凝注其上,口中道:“幸好有你,不然我好不容易看中的,都被這惡女人給搶了去。”
她從前亦在江湖上橫著走的,幾時吃過這種虧。顧逸出手既及時又乾脆利落,才讓她既未受傷又搶回了東西,她隻覺得在顧逸身側呆著說不出的安全舒服,語氣裡便帶了三分撒嬌的意味。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顧逸從不曾聽阿秋如此向他嬌嗔說話。他心頭微震,卻隻沉靜地道:“以後斷不可再這般逞強。”
他指的,卻是她內力已失卻還勉強與人交手的事。
阿秋隻吐了吐舌頭,微笑著在燈下細玩那塊殘磚。
其實她一開始在這攤上看中的,便是這塊漢代畫像石磚。要求買劍不過是聲東擊西,掩那老頭耳目的障眼法。以那擺攤老頭的精明奸猾,若知這畫像石磚是真的古物,必定揀高的開價,甚至留著不賣,待價而沽。
而她之所以會看上這個,卻是因為師父萬俟清的鬆雪堂書架上有件類似的殘磚,目光粗略一掃下便覺得風格相近,她想帶回去給顧逸做個擺設也好。
這邊阿秋在燈影裡專心看磚,顧逸左手虛籠住她,右手執玉衡,須臾不離她左右。兩人都對那落敗女子的問話視若無睹,皆因根本不想與之糾纏。
即便那擺攤老者也看得出來,阿秋與顧逸衣飾尊貴,氣度出眾,來曆必然非凡,那女子竟也不看對方來頭,就在大庭廣眾下動手搶他們的東西,這份眼力和識見就堪虞。
被顧逸一招擊退,竟不立時抓緊時間遁走,還大言不慚地問他的名號,這更是極其不懂規矩了。想必並非這西市,乃至建章城任何一家勢力的出身。
隻是天下人多矣,二人對於教訓這等人可說是毫無興趣。
誰知那女子見顧逸高大英俊,功夫深藏不露,一雙美目立時亮起來,嬌聲道:“這位公子看著一表人才,卻從奴家手裡搶東西,不覺得慚愧嗎?”
阿秋纔想反駁是你從我手裡搶東西才真,顧逸不過是幫我搶回來。可隻掃了一眼,見那女子一雙深黛綠的美目卻像是被蜜粘在了顧逸身上,立時明白了她不過是故意要撩顧逸說話,心裡沒來由堵得慌,生氣道:“我們走。”
顧逸不及反應她這些小女兒心思,卻也自然由著她拉著他離開。可二人剛走出一步,一陣香風卷來,卻是那女子移步換位,身法巧妙地直往顧逸身前撞來。
顧逸本就不好惹,兼之今日要注意護著阿秋,這般地逼他身而進,實是犯了他的大忌。漆黑雙眸中厲色一閃而逝,玉衡提於手中,預備給對方來一記慘重教訓。
誰知那女子看明他手中動作,將及他身前堪堪刹住,笑盈盈地揚起臉來道:“公子就這般一走了之,卻是好生不負責任呢!”
她並未碰到他身體,顧逸便也無理由下辣手。他提著玉衡,麵沉似水道:“讓路。”
阿秋氣得要命,偏恨自己此時沒有內力,不然非要打得這女子跪地求饒不可。她身為蘭陵堂的神兵堂主,幾時被人這般無視過?
她再定睛朝那女子看去,同時對方亦好奇,被這俊朗黑衣公子護得如此嚴實的女子,究竟有何特彆之處,竟令他對自己的美色視若罔聞,故而正功聚雙目,朝她麵紗裡玄虛瞧來。
兩人目光一撞之下,同時驚撥出聲道:“竟然是你!”
原來這深目高鼻的胡女不是彆人,正是那困於驛館,皇帝再三禁令她入宮的龜茲樂舞團的首領,萬歲公主。
阿秋曾受承華令安道令授意,前往驛館勸她安分守紀不要再妄想。當時東宮飛鳳衛首座上官玗琪亦隨她同往,兩人合作以劍舞嘯音與之鬥舞,逼她認輸歇心。
阿秋更憶及先前於西市大街見到那個鶴立雞群的胡女背影,當時一瞥之下,便覺得熟悉。現在想來,定然就是她了。
萬歲公主看穿她麵紗內虛實,目光更在她身上轉了一圈,神色不善地道:“你不是皇帝的女人嗎?為何竟和彆的男人在這裡私會?”
她一眼便看出顧逸和阿秋親密異常,顧逸看上去絕不像是上次那位上官大人,是什麼護衛保鏢之流,氣質也不像。
雖然上次那位上官大人的氣質也不像。
而聽到此話,麵色不自覺變得分外難看的,就是顧逸了。阿秋尚未答話,顧逸已然沉下臉來,一字一句道:“你把方纔的話再說一遍。”
萬歲公主此刻且喜且驚,喜的是這位公子自方纔直到現在,沒對她講過一句話,而此刻竟然搭了她的腔,顯然是個好兆頭。驚的卻是顧逸眉間怒意隱聚,語意寒冷如冰,下一句若答得不對,立時便有下重手之虞。
顧逸的武功她適才已然見識過,隻可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她雖極愛挑撥,唯恐天下不亂,但自己性命還是要緊的。當下沉吟未答。
阿秋已然在顧逸身後笑著道:“那又如何?你一心要當皇帝的女人,如今還不是在這裡勾三搭四,想要拐彆人的男人?”
顧逸一聽阿秋聲音,心頭鬱氣立時去了大半。聽得她情懷明朗、言笑晏晏,他便猜出了大約她又向人胡謅了些什麼。而她最後那句“彆人的男人”,更是來得令他猝不及防,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
唯一一念,就是回去必要打她一頓板子,教她以後不可再這般信口開河。
萬歲公主俏目盈盈,似漫不經心地走到他們二人身前,一隻手便去揭阿秋的麵紗,口中笑道:“姑娘你既然這般美貌,又何必遮蔽容顏呢。是個男人見了你都會傾心的,皇帝又算得什麼。”
她右手腕已脫臼,此刻是用的左手,顧逸料定她又要使出那招“腕間刃”,剛要出掌相截,已聽得對麵店鋪屋簷之上,不動聲色的笑聲遠遠傳來道:“我勸姑孃的那隻手還是老實些罷,不然左右恐怕得有一隻手,今天要交代在這裡了。”
阿秋聽得那個聲音,瞬間雙目亮起,驚喜道:“墨夷師兄!”
對麵屋簷上的白衣人長身而起,雙目精芒電閃,唇邊掛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
可與他懶洋洋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手上此刻正端著一張拉得猶如滿月般的重□□,而其瞄準的位置,正是萬歲公主頎長玲瓏的身形。
萬歲公主生平從未在美色這一項上輸給過任何人,今夜先後遇見的兩個南朝男子,卻彆說把她當女人,甚至未把她當作一件活物。
而後者猶甚,墨夷明月唇邊似是笑的,瞧向她時微眯起的雙眼卻不帶任何感情,冰冷如瞧一個死人。
他今日黃昏得到報傳,西市有異動,故此親身來看情況,卻見這陌生麵孔的異族美女在西市出沒,似在搜尋暗樁信中所提到的那樣東西。
若僅如此,也不能作為墨夷明月出手的理由。但她先是公然搶奪彆人買定之物,方纔更是意圖借掀麵紗出手傷人,已壞了西市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