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不需承諾
不需承諾
西市背後勢力盤根錯節,各有來頭,且都非善男信女。但若大家都在西市內好勇鬥狠,憑武力明搶甚至殺人,那這裡便一天交易也做不成了。
也隻有萬歲公主這種純粹的外來人,才會犯下這般的錯誤。
萬歲公主見勢不妙,早已停下伸向阿秋麵紗的手,一雙深黛綠眼睛骨碌碌亂轉,正絞儘腦汁想著措辭,看如何能從這個殺神一般的冷酷男子手底下逃得性命。
阿秋此刻不用她掀,已然俏立而起,自己分開麵紗,向著墨夷明月露出絕世花容,墨夷明月看到是師妹阿秋,臉上表情頓時錯愕至極。
阿秋趁機向萬歲公主叱道:“還不快滾!”
萬歲公主知阿秋因知自己使節身份,不欲她葬身西市,故有放她走之意,哪還不見機逃逸。趁墨夷明月錯愕之際,她身法宛若遊蛇,騰挪靈活,幾下便沒入人叢消失不見。
墨夷明月此時無可奈何,收起弩機自簷上一躍而下,看看阿秋,又看看她身後的顧逸,露出苦笑神情道:“師妹,你怎會來此?”
隨後,再來來回回打量了一遍她的衣裳,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意有所指地道:“即便不在本堂行走,儀表著裝也還是要注意的。”
阿秋差些兒被噎死。她今日著實出門沒看黃曆。
長這麼大,頭一次換下了蘭陵堂的規範著裝——白衣,就被平時八輩子也未必見著,專司堂規戒律的刑風堂主墨夷明月抓個現行。
顧逸輕咳一下,道:“我買的。”
墨夷明月再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片刻後,他忽然想起師父那句“你可以試試看叫顧逸師叔,看他會否應你”,登時決定不再管阿秋的著裝問題。
墨夷明月以手支頤,在西市駐點中,雙目發直地瞧著刑風堂人手川流不息地搬進來的東西。
若耶溪的茶餅、天青窯的茗盞、紫蝶齋的糕粉,甚至還有杏脯和棗泥,以及一整套完整的雕刻用具……
這些都是方纔阿秋開了單子,令他的屬下四出搜購而來。
他終於忍不住道:“師妹,你同顧少師出來,就為了買這些東西?”
阿秋笑道:“正是如此,不過因為不想讓少師搬運這些,因此本打算就這般回去的。正好遇見二師兄,還不得敲詐一筆。”
墨夷明月啞口無言,心想果然女生外嚮。
他咳嗽了一聲,道:“師妹,你方纔為何要放走那萬歲公主?此女不懂規矩,本應重重教訓。”
墨夷明月意外於西市中街遇見阿秋和顧逸,便請二人來到了刑風堂位於西市的分堂小坐,亦正好問阿秋一些事情。
他這句問完,立刻便感到顧逸的神情亦變得分外注意。
阿秋聽得那萬歲公主的名字,便覺頭大如鬥,苦笑道:“二師兄最好不要和她沾上關係。你當我是救她,我卻至少有一半是在救你。”
於是便將前次與上官玗琪一道去驛館“招安”萬歲公主的始末道出,道:“她是關內侯送來的貢品,此時殺她易引起誤會。且此女狡猾無比,心誌又堅毅,你若跟她多囉嗦幾句,她若改了不打算找皇帝而是纏上師兄你,我的頭隻會更痛。”
墨夷明月瞧了她一眼,涼涼地道:“狡猾無比,心誌又堅毅?為兄怎麼覺得這說你自個還差不多呢。”隨後再小心地覷了顧逸一眼,咕噥道:“再說,她那會看上的也不是我罷。”
阿秋未料竟被他這般擠兌,氣道:“那好,莫怪我沒提醒過你,你大約是巴不得去隱月族做駙馬的。”
她這句話音才落,顧逸與墨夷明月均是神情慎重,不約而同道:“隱月族?”顯然二人都曾聽說過隱月族的名字。
阿秋道;“這是上官大小姐的猜測。她是自那萬歲公主勁力迴旋之態,推斷她武功彆走蹊徑,非尋常胡族武技,像是北羌大漠之中隱秘的隱月族人。”
墨夷明月倒吸了口氣,道:“若是隱月族亦參與到李重毓建章之行中,事情就更複雜了。”
隱月族遺世獨立,獨來獨往,雖近北羌卻並非北羌附庸。至少目前,墨夷明月想不出隱月族非要這般不遠千裡插入南朝事務的理由。
墨夷明月接著雙目閃亮,打量阿秋道:“即便那萬歲公主是隱月殺手,我堂堂神兵堂主、蘭陵首席刺者‘荊軻’,也不至於吃了虧去,可依那時我親眼所見,你卻似在她手下無一擊之力,還須少師救護,是怎麼回事?”
他執掌刑罰戒律,與公儀休風格完全不同。偶爾看似懶散,實則事事嚴厲分明。
當時萬歲公主出手搶奪那半塊漢磚,他竟未認出是阿秋,除了因她帷帽掩蔽容貌,衣裳與平時迥異,更因為她應手變招時表現隻可用“平平”二字形容。
其印象完全不同於他心目中出手如電斬釘截鐵的師妹,否則就僅從她是顧逸所攜之人這一點,他亦可猜得出來是阿秋。
畢竟以顧逸的性格,身邊絕不可能有第二個女子。
阿秋卻是什麼話也不答,隻將一隻手伸到墨夷明月麵前。
墨夷明月之前見她反應完全不是往日水準,又須得顧逸須臾不離的照拂,心中雖難以相信,卻仍憑直覺有了大概猜測。等到她把手伸出來,他始而色變,一時未敢去探她經脈,隻是轉向顧逸道:“少師,這是怎麼回事?”
顧逸已然一手接過阿秋那隻玲瓏如玉的素手,將其靜靜推轉回去,處變不驚地道:“她之前在天牢被關了二天,顆粒未進,想必亦未曾少受煎憂。我趕到時,她已內力全失。”
墨夷明月失聲道:“什麼?”他臉色數變再三,沉聲道:“大師兄不是在朝中嗎?他未曾出手?”
顧逸替阿秋回答道:“左相的確曾嘗試相救,但他被裴夫人阻於天牢外。”
墨夷明月忽而立起背向他們二人,是再難以抑製乍聞阿秋遇險的心中波動。
片刻後,他隻淡淡道:“所以,想必這纔是少師要收阿秋為關門弟子的真正原因。”
與天下無關,與她刺秦令主的身份無關。因為阿秋此時已無自保之力,卻還要在風雲詭譎的宮廷暗鬥中儘自己的一份力有關。
與風流蘊藉縱情灑脫的公儀休不同,墨夷明月雖看似粗豪落拓,在門中的評價卻是“膽大心細”,凡他過眼之物,均能纖毫不忘。
顧逸與他江上相逢兵刃相見時,落下的那枚阿秋的花鈿,已讓他知曉了阿秋在顧逸心中絕不平常。
但這不平常,究竟不平常到何種地步呢?阿秋自己知道嗎?
顧逸頓了頓,顯然並未料到墨夷明月亦這麼快就知道了此事。他略一沉吟,道:“這隻是一部分原因。”
另一部分原因,卻是藏在他心中,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的。
阿秋本來就曾與他有師徒之緣。她從出生起,就算是他的弟子了。
墨夷明月忽然道:“好,很好。”
他電轉回身,直視顧逸道:“少師要收阿秋為徒,不是在問我師父的看法麼?我現在便可以回答你,我師父的答複是,他將這個徒兒還給你。且他說,不需你的任何承諾。將來的事,戰場上見分明。”
這個訊息聽在阿秋耳中,卻如半天起了個霹靂一般。
她當時苦於武功失去,無法再向外界傳遞任何訊息。對顧逸的提議,她隻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故此隨意應之,卻未想到顧逸如此快就向師父傳了話,而師父亦如此快便將回信帶來。
而結果,更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師父說的不是“可以”,而是“將這個徒兒還給你”。
難怪,墨夷明月見到本應隻是宮中典樂的她與顧逸同行,卻並無半點詫異。
墨夷明月一瞬不眨的看著顧逸。顧逸的神情卻是意外。
這意外,想必不是因萬俟清答應了他的要求,因顧逸當時所給出的條件,是世間根本沒有人能拒絕的。
而是來自於萬俟清的絲毫不取。
而唯其絲毫不取,墨夷明月才知其中用心之深險。
作為弟子,他無法對師父的作為置予任何評價。但他唯一期望的,就是師妹阿秋不要捲入太深,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