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生米熟飯
生米熟飯
但顧逸不教她,她也不會放棄恢複內功的希望,仍然日日運功打坐,雖然經脈氣海就似進入深冬的河流溪穀一般,始終毫無訊息。
若是其他武林高手,一生得以倚仗的武功頓時失去,自然會百般的不適應。這種不適應,其實於真實生活無關,更多是心理的失落,名望的隕落,同人的唏噓。
阿秋卻沒有這種煩惱。因為她雖然得因“謫仙榜”上第一名的功業,而得享盛名,但她本人之於她的名聲,始終是暗地裡的影子,不能見光。
世上其實極少有人,見過“荊軻”的真麵目。
其實阿秋自知道自己失去武功,在起初的驚愕之後,內心深處,竟隱然似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
失去武功,意味著失去了超然俗世的權力,但更多情況下,意味著不再需要與刀頭舐血的人生糾纏。
她很清楚自己以往的武功意味著什麼。
對彆人來說是噩夢和魔影,對師父乃至於整個蘭陵堂來說,是驕傲和榮光。
可對於她自己來說,即便算不上噩夢,至少也是冰冷的試煉。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頂級刺者如她,出手即對世間的淨化。隻一擊,如月光般輕薄微涼,暗影裡便有頭顱落地。
是真的,非常乾淨。
常年在生死之間遊走,是出離世間的修行。
刺者的身份與力量,於她更像是一種必須背負的無情宿命。天地獨行,一身孑然。生命如踏過雪泥的鴻雁,無法也不必留下,任何的痕跡與念想。
她曾以為所有人都是如此。
直到入宮,她才發覺,原來生命並不隻一種活法。
當她自漫長的雪山冥想中悠悠醒轉,聽得門外傳來一個悅耳的女聲:“阿秋姑娘,你此刻方便嗎?承華令安公請你過去樂府一趟。”
失去武功的世界,原來亦沒那麼可怕。
阿秋端坐在樂署之中,發呆地望著牆壁上黃絹淡墨繪成的樂府構架職事圖,心中想起的卻是那一日安公在此接見她,為她頒冊封之旨的情形。
那時她初綻頭角,成為本朝首席舞伎,又因禦前護太子之功,破格擢升為典樂,春風得意,連出宮執行一趟公務亦有皇家飛鳳衛首座、上官大小姐陪同。
不過區區數日之間,她便淪為了天牢之中的階下囚,而後雖得顧逸救出,卻顯然再非禦前的紅人。畢竟以下犯上,帶頭群嘩這種事,不可能瞞得過皇帝的眼目。
安道陵卻不是如上次般,在大廳裡候著她。而是得通傳她來了之後,才匆匆自外而入。
但顯而易見地,安公卻絕非有意怠慢,因他甫一進來,關切的目光就須臾未曾離開她片刻。
他就那般靜靜看了阿秋片刻,方纔歎道:“此次幸好少師及時趕到。詔獄那等重地,我亦插不上手。你受苦了。”
阿秋擡起頭,誠摯地迎上安道陵清澈的眼睛,道:“若非安公一聞知我等出事,立時找機會報給少師,少師根本無從得知此事。安公又何須內疚。”
安道陵道:“為你說話的不隻我一人,依我看宸妃娘娘也很維護你,不過我們陛下不是那般好哄的人。”他說至此,便與阿秋相對苦笑。
阿秋實打實地道:“陛下不易被人矇蔽,纔是天下之福。”
安道陵雙目掠過讚賞之情,由衷地道:“即便曆經縲絏之災,亦不怨天,不尤人,我未看錯人,少師亦未看錯人。”又道:“因此一難,你竟得少師看中,收為入室弟子,亦可算是由禍得福,否極泰來了!”
阿秋原以為顧逸收她為徒之事,隻有師父萬俟清和蘭陵堂的師兄們知道。畢竟顧逸和她的拜師禮都未行全,且顧逸也不像是會四處宣揚的性子,卻未料到連主管樂府的安公這麼快都知道了,一時啞口無言。
片刻後,她才小心地道:“安公,少師……帶走我那日,他是如何向旁人交代的?”
那時舞部的所有人包括孫內人均在那裡,又有公儀休、上官玗琪等人在場。顧逸這般大庭廣眾下公然地將她單獨抱去金陵台,她很難想象這些人如何看她。
尤其是孫內人,曾三令五申地敲打她,教她不可以色侍人。
阿秋從前叱吒風雲,灑脫來去,並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此刻她也問心無愧。但她發現,現在的她,卻真的在意這些人,不想他們對她有誤會。
因為他們不是與她無關的人,而是已經建立了真摯情誼和信任的朋友。
安道陵給出的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他微笑道:“少師並沒有向任何人交代。”
阿秋錯愕,有些難以置通道:“他什麼都未說,就那麼……”
安道陵愛憐地審視她的容顏,灑然道:“到少師那個地位,何須向任何人交代。隻有旁人千方百計地替他解釋圓場的份兒。你懂了嗎?”
阿秋尷尬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安道陵彆有用意地瞧著她微笑道:“但如今少師收你為徒之事已經沸沸揚揚,風傳天下,那麼他那日帶走你之事,也就有了最好的解釋。你不必再擔心這一節了。”
阿秋始回過個中味道來。沸沸揚揚,風傳天下,這必是二師兄轄下刑風堂的作為。墨夷師兄還真是好心,千方百計不忘給她討定名分。
顧逸本人是不可能到處去說的。但他既明明白白地一直留她於金陵台,也就不會否認。
那麼此事在世人眼中,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飯,無論是她還是顧逸,都不可能再反口了。
阿秋想著當日拜師時的荒謬情形,顧逸被自己那一吻驚退,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年都不會想要教她任何東西了。
可明明是他逾矩在先。
自己真的是枉擔了虛名,什麼好處都撈不到嗬。
安道陵微笑道:“你本就是天資橫溢的白紵舞者,體質根骨絕佳,少師若看上你,想要傳你上乘武功,那也很正常。”
阿秋心中一動。她原本身懷武功,卻為免人疑而不能暴露。安道陵是在提點她,有了顧逸這個師父,無論她跟他學了什麼又或者根本什麼沒學,她這身武功都是過了明路的了。
下次再有裴夫人逼她服毒之類的事,她可以光明正大施展上乘武功,事後全推顧逸教的太好、三天便教會了便是。
她倒從未想過顧逸這個師父還可以拿來這般用的。
可惜安公不知道,自己眼下已然失去了武功。
安道陵花白長眉擰起,正色道:“阿秋,我此刻召你來樂府,卻是有事要你去辦。當然,你身份已不同以往,自可拒絕。”
阿秋此刻雖然隻是六品典樂,卻是樂府名義最高管理者、太常寺卿顧逸的弟子,顧逸不使喚她做事,誰敢再去調她做瑣務。
放眼整個樂府,亦隻有安公有這般“外舉不避親,內舉不避仇”的風度胸懷,量才為用,而不管她是否顧逸弟子。
安道陵凝視著阿秋,雙目一眨不眨地道:“此事若成,阿秋你的聲望,將不止於宮廷,而會傳揚於南北兩朝之間,甚至達於西域。你絕不再僅僅是一名舞伎,而會成為戰亂流離的當代裡,各國人心中和平與友情的化身。”
以阿秋的聰明才智,猝聽安公此語之下,心神不由為之震顫。
要知道,以顧逸如今的功業和聲望,亦當不起“和平與友情的化身”這一稱呼。畢竟顧逸生平至今最重要的功業,都是建立於殺戮和鐵腕之上。
天下人仰望他,卻也懼怕他。而不服者,亦頗有之。
理想的政治,是“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不過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群夷敵視,數百年間戰火不絕,任哪一國,都難有那個功夫去修文德。
而到得此刻,阿秋亦終於感受到安道陵作為曆仕兩朝的樂府先輩,以及武林白道泰鬥“天機四宿”之一,對自己的格外重視。
樂府不隻應是佐宴解悶的閒情逸緻所寄托,它更應承擔起民族之間思想情感交流的重任。
語言所不能及的地方,樂舞可以表達,可以傳揚。
語言所不能及的人心深處,樂舞可以抵達。
安公正以自己半生紮根樂府,浸淫於藝樂道的眼光,向她展示樂舞在這個時代中,所能起到的作用。
阿秋深籲一口氣,迎上安道陵的目光,道:“請安公吩咐。”
安道陵的目光轉向漸漸幽暗的窗外,道:“你還記得我叫你去應付的,那龜茲樂舞團的萬歲公主嗎?”
阿秋一想起此女,眼前便能清晰地浮現她那深黛綠的眼目,似是永遠在算計的花容,臉上浮現愁容道:“那時回來不及向安公稟報,但您想必已然知道了結果。上官大小姐懷疑她是來自隱月族的殺手,而我最近在西市剛遇見她一次,又更確定了幾分。”
她將在西市遇見萬歲公主的始末詳細道出,隻隱去了師兄墨夷明月插手之事。
孰知安道陵聽完,最引起他興趣的,卻既不是理應被軟禁的萬歲公主竟自由現身於西市,也不是顧逸陪她去買東西,而是另一件事情。
他眉頭大皺,神情極其凝重地道:“你說,那萬歲公主出手與你搶奪的,是一塊漢磚?”
阿秋更正道:“準確來說,是半塊漢磚。”
安道陵神情變得更為緊張,道:“你仔細回想,認真回答我,那磚上,可是浮凸繪有長袖舞者之像?”
阿秋這次答得極快,皆因若非那標誌性的造像,她也不會一眼就看中那半塊漢磚。
因為師父書房裡那半塊殘磚,上麵所繪畫的,便是長袖折腰舞者之像。時間久遠她亦記得不是那般清晰,但總覺一眼望去便很相似,當時才會立刻決定買下。
安道陵長籲一口氣,道:“阿秋你現在可否把那漢磚拿過來,給我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