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大司樂 > 千秋萬歲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大司樂 千秋萬歲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千秋萬歲

阿秋不明所以,安道陵補充道:“我很懷疑,它便是今次之亂的源頭,而萬歲公主特地去西市,大約正是為了它。”

阿秋問道:“安公可否再說得詳細一點,也好令阿秋心中有個準備。”

她在此處,卻不得不多留個心思。因如果她手上那半塊就是萬歲公主欲得之物,那麼師父書房之中的那半塊,恐怕亦不會來得毫無緣由。

她需要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質,才能決定該對安公透露多少。

安道陵長身而起,望著窗外廊下漸次亮起的宮燈燭火,有些難以啟齒地道:“這算是前朝的一件宮廷隱秘了。你可知道,如今的關內侯李重毓之父,當年的李明遠將軍,於熙元五年,曾來到建章朝覷過一次?”

阿秋於前朝舊事所知不多,這件卻恰好曉得。不為彆的,因為就是那一次朝覷裡,前朝白紵舞者三位班首之中的胡妙容被賜給了李明遠將軍,然後被帶回了血陽關。

她答道:“有所耳聞,阿秋聽說孫內人和薛夫人的同門胡姑娘,就是那一次被賜給了李將軍。”

安道陵麵上有感傷神色一閃而逝,喟然歎道:“其實李將軍是英雄,他不近女色人所共知。當時皇帝卻偏將妙容賞賜給他,卻是為了回他當時帶來的一件國禮。”

無論諸侯朝覲,又或者國家之間來往,都會贈送貢品或者朝覲之禮。而以成班的完整樂舞作為儀呈,自先代便有記載。

如今李重毓先遣的這支龜茲樂舞團,便是這次朝覲之禮。

但李重毓送來的朝覲之禮,顯然不隻如此,他還送還了先朝皇帝所賜的白紵舞伎胡妙容,並讓普天之下的人們,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她在皇權與樂伎卑微命運之下,幸福美滿的結局。

亦向世人昭示了李明遠將軍的潔身自好,高風節義。

皇帝竟然還贈以當時一舞驚四方的白紵舞姬,那麼李明遠將軍當時所贈送的國禮,又會是什麼呢?連阿秋,亦被激起了好奇心。

因為李明遠將軍雖得封侯,卻是出名的不愛錢財,他所有的俸祿,均分給下屬將士。朔方軍兵強馬壯精銳之師,但李明遠自己卻是身無長物。故那時胡妙容被賞給了這位侯爺,連薛紅碧都隻歎息她怕是要去血陽關搗一輩子衣服,被風沙颳得皮粗肉糲,連報複的心都淡了大半。

這樣的一位將軍,又哪裡拿得出錢財來,置辦像樣的國禮呢?

安道陵看見阿秋好奇的神色,卻也笑了。片刻後道:“李將軍雖然窮,但那次的國禮,他也是花了心思的。他送給當時的陛下,”頓了頓,再道:“以及娘孃的國禮,就是三塊他自長安城中得到的漢磚。”

阿秋不曉得他提到“娘娘”二字時,為何微微一頓。但她心思卻隻在漢磚上,忙地問道:“那些漢磚如今還在嗎?”

安道陵苦笑,道:“說是國禮,其實是他聽說當時的皇後娘娘,正在搜尋前代樂舞的資料。漢磚以陶土燒就,雖是古物,但比之金銀玉器仍並不值錢,但那三塊磚上卻有漢代舞者長袖躍舞的造型,據傳出自長安帝陵,彆人拿了也並沒有用處。他得了之後如獲至寶,就那般珍而重之地攜來給皇後娘娘了。”

南渡之後,再不見長安,但能見長安一磚一瓦,於帝國崩坍一角見曾經的大漢王朝氣象,李明遠將軍的心意與情懷雖然質樸,但卻深遠,亦可由此而見。

安道陵繼續道:“因是贈與當時的皇後娘娘,所以本應是皇後娘娘收著。後經曆戰亂,宮中多變故災殃,也就再沒有人留心這幾塊磚頭的去向。”

阿秋心想這也於理頗合。畢竟宮中曆代庫存珍玩不下千萬件,這三塊磚說起來是前代將軍的心意,但又不是傳國玉璽那般的寶貝,造冊入庫貯存也就是了,斷不會有人天天盯著。

安道陵轉目凝視阿秋,歎道:“麻煩便是從此而起了。畢竟此事過去已經二十年,當年舊物已無從稽考。但就在近日,一樁不知哪裡傳出的流言已然以西市為中心,開始在建章城中四下流傳,說的就是這三塊漢磚的事。”

阿秋驀然提起注意力。皆因此刻正是多事之秋,三千朔方軍已然駐紮京城,又值李重毓正要來朝,忽然有人提起這三塊漢磚,顯然不會是無的放矢。

聯想起自己手中那半塊殘磚,阿秋心念電轉,道:“可是有人偽造那幾塊磚,並製造謠言,故意破壞朝廷與李重毓的關係?”

安道陵苦笑道:“基本就是你猜想的那樣。傳言說當年李將軍所贈之磚,皇後明麵上收下了,實則輕視不已,過後直接叫人砸裂了扔去宮中豬圈砌牆。有人偷偷攜帶一些出宮,而直到最近,這些殘磚纔在西市的古玩攤上流通出來。

阿秋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無論此事是真是假,在這個時候挑起,毫無疑問會極大激化朔方軍李重毓和南朝政權的矛盾。

朔方軍秣馬厲兵於長江之北,最遠時當年曾達燕、幽之地。他們都是出身底層、不事講究的戰士,而李明遠將軍亦是一個奇跡,因他出身農戶,一路因軍功而得擢升,在朔方軍中冒出頭來,最終成為這隻天下兵王的真正最高執掌者。

這樣出身的人,與南朝高門士族品評風流的清操雅範,是沒有任何共同語言的,也永遠不可能會被視為自己人。

所以,李明遠將軍會去為皇後尋來漢磚,已然是李將軍儘可能地靠近建章世族,以期與之和平對話的努力。

漢磚有風雅,但終究是土,亦並不貴重,象征著李明遠與朔方軍的淳樸本色。

以南朝士族的傲慢和華麗做派,因看不上而將其棄擲,倒並非真的不可能。畢竟花椒塗牆,絲障蔽道纔是當時貴族的風尚,若世族之間贈以磚瓦,真的會被笑掉大牙,亦會被視為對收禮者的藐視。

阿秋艱難地道:“那此事,是否是真的?”

安道陵霍然道:“當然不是!先皇後收獲此磚之時,我便在側。此磚亦由我親自拓印其上畫像造冊之後,親手送入棲梧宮封存,怎會是流言裡說的那般?而文皇後,又豈是那般當麵恭維背後暗刺的卑劣之人?”

阿秋到得此刻,忽然覺得自己聽見了第二個重點。她再度問道:“文皇後?這位得到李將軍饋贈漢磚的先皇後,便是我所跳的白紵舞的編創,上官皇後?”

安道陵雙目之中忽然閃過蕭然神色,長長歎息道:“正是上官皇後。天下還有哪一位皇後,會令無論外族本族,邊塞中土,俱都傾心於其風度懿範。她唯一不能得著的,卻是……”他忽然收言,神情之間隻餘無限蕭索。

阿秋入宮至今,這纔是首次聽人提起上官皇後。她與這位傳說中的皇後的唯一交集,便是她曾練過文皇後編創,並於當年驚豔當朝的《白紵舞》。

她對皇後其人了無印象,故而並不明白安公提及先皇後時,為何如此動容。

阿秋聽得自己清楚地道:“首先,我們要查實,此事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屆時我們隻要出示真正的漢磚原物,則謠言不攻自破。”

安道陵搖首道:“不可能是真的。”

阿秋道:“那麼請問安公,自漢磚被收藏入棲梧宮後,您可再曾親眼見到過它們一次?”

安道陵得她提醒,變色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此磚非文皇後所毀,也有可能後來被其他人盜出宮去,加以破壞。”

阿秋道:“正是如此。隻要碎磚這一結果擺在那裡了,又有人添油加醋明目哄傳,那便是對李將軍的羞辱。事實既成,過程究竟如何,誰還能說得清楚。”

安道陵不發一言,重重坐回座椅裡去。

片刻之後,他揚聲向外道:“去取樂府熙元五年當年的檔案記冊來。”

發黃冊頁上加蓋了樂府熙元五年的印鑒,且以火泥封印,這意味著在此之後,並未有人再開啟過。

安道陵神情寂寥地道:“這冊頁,是我當年親手封印。若非這件事情,恐怕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再開啟它。”

這亦是內宮中大多數典冊的命運。再度被翻開時,時常已是數百年之後。

而每一頁細心繪就的圖文,都是當時工師的深心鐫語,亦是一段已然消逝的歲月。

可以想見的是,天機四宿之中的“簫中聖手”,曾經風度翩翩的安世和,便如此這般的在樂府之中,度過了他大半生的時光。

“千秋萬歲”“單於和親”“與天同侍”。

安道陵翻開的那一頁上,首先躍入阿秋眼簾的,便是以古老篆文書寫的這三行吉語。

安道陵解釋道:“這三塊畫像磚石上,都刻有吉語,應是墓室出土之物。這也是那謠言說其被文皇後毀去丟棄的原因,亦是譏嘲李將軍不通文墨,竟將墓室之物用作國禮。但其實文皇後知之,我亦知之,因長安數百年間多經戰亂,地上宮室磚瓦,要得到一塊幾百年前完整的磚瓦幾乎已不可能。”

“千秋萬歲”那塊磚上,繪畫著七鼓二盤,有一似巫者之人踏歌其上,左袖舉起處似昭昭為日月,右側似為神龍相隨伴舞。

“單於和親”似為宴席情形,座分賓主,座前有長袖舞者手執杯而旋轉,足下裙裾飛揚,所踏亦是圓鼓。

“與天同侍”有車馬似升空乘雲而去,兩列逶迤女子自雲端而下,舉袖似相迎之狀,雲氣彌漫,必是接墓主人昇天之意。

阿秋的手指不自覺地劃過“千秋萬歲”那一塊。

如果沒有記錯圖形,自己早前在西市所得到的那半塊,就是這塊畫像石其中一半。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