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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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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貪生怕死

因她多次與上官玗琪相處,對方都似對她另眼相待,極是客氣溫和,甚至令她生出金蘭莫逆之感。

但上官玗琪此刻的口氣,卻是非常冷淡,就像是從來與她沒有交情一般。

而且她手中冰篁劍鋒偏移的方向,正是指向阿秋。

阿秋武功雖失,刺者的敏銳感覺仍在。令她心頭警鐘大作的是,這意味著上官玗琪有殺她之意。

冰篁乃君子之劍,而阿秋從未在上官玗琪這位近似劍仙的美女身上,感到過真正的殺心。

但冰篁側指鎖定她那一瞬間,的確有濃鬱殺意流過。

即便上官玗琪自己,怕都未曾捕捉到心中那一動念。

阿秋感到此刻自己所不明白的事情,怕有些太多了。

但她依然儘可能鎮定,溫和地道:“大小姐此來,是否為尋找當年李明遠將軍所進獻的漢磚?”同時舉起手中漢磚示意。

上官玗琪不動聲色地道:“原是如此。不過見到典樂,我忽然改變了主意。”

即便連褚元一亦感到了她話語中的敵意,警覺地挪向阿秋身側,道:“你想做什麼?”

上官玗琪淡然望著劍鋒上映照的月光,道:“典樂請回答我一個問題。”

阿秋心中生起不祥預感,仍是老實道:“大小姐請講。”

任她想破頭亦想不明白,今夜上官玗琪為何對她敵意如此之盛。宮裡任何其他人,都比上官玗琪與她結仇的可能性要大些。若是裴萸,她都好理解些。

上官玗琪出身尊貴的文臣首領世家,無論哪方麵都不像能和她一個出身樂伎的典樂扯得上關係。

隻阿秋從來沒有想到過,令心淡如水的上官玗琪第一次生出殺心的人,會是她自己。

一種奇異的遺憾感覺,蔓延過心間。

阿秋擡起頭來,卻見上官玗琪凝視她的眼中,竟似亦掠過同樣的遺憾之色。

隨之,上官玗琪便不再看她,而是挪開眼光,隨後閉目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這句話,卻直如一個晴天霹靂。

阿秋腦子霎時一片空白。

冰篁劍的劍鋒再無任何遮掩地,明白無誤地遙遙指向她,宛如天人的上官玗琪全身似亦亮起了一層冰雪般的光華。

她的神情似哀傷,又似歎息這宿命。

阿秋卻隻覺如一桶冰雪水自脊梁骨澆下。她這身份是假的。若身為皇家警衛第一人的上官玗琪起疑並去查究了此事,當然不能放過她。

上官玗琪歎道:“你不回答,我便已知道了答案。”

冰篁清嘯再響,伴著她朗朗的,一字一句似是吟出來,如音樂般美好的聲音:“石氏挽秋,先代仙韶院樂師石長卿之女。今夜你若斃命於上官劍下,皆因石長卿這三個字!”

阿秋卻是再度驚愕得回不過神來。

原來上官玗琪要殺她,卻並非因她來曆可疑,而是因她乃石長卿之女?

上官玗琪聲音未絕,身形已動。身隨劍走,冰篁已如一道銀練玉龍般,灑出瀑布般劍光,向阿秋絞轉而來。

褚元一並不知阿秋已然失去武功,卻是本能身形一縱,立時護於阿秋身前,喝道:“你走!我來應付這上官丫頭!”

不過三招二式,褚元一已然曉得上官玗琪厲害,連稱呼都從“賤人”變了“上官丫頭”,是對她年紀輕輕卻身負上乘劍術的佩服。

畢竟門閥出身是天生的,劍術功力卻是得自己一分一毫練出來的。

阿秋隻餘苦笑。她倒是想走,但上官玗琪劍出如電,雖正應付著褚元一連綿不斷的攻擊,她卻有種感覺,冰篁劍鎖定的物件始終是她。

若她此刻趁機逸走,上官玗琪會拚著擊殺褚元一於當地,也要立刻留住她。

劍仙所修的,當然是無情之劍。

冰篁劍嘯音不絕,上官玗琪招招迎擊“風雷斬”之際,尚有間隙沉聲道:“石姑娘,我雖不知褚前輩為何護著你,但你若有一分骨氣,好該與我親自決戰。這般躲在他人身後,又豈該是我輩所為?”

阿秋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待要道出自己武功已失,驀覺有事不對。

依上官玗琪之言,她根本認定自己是會武功且有資格與她一決生死。否則一個樂府女官,上官玗琪真要砍的話,隨時砍了便是,哪裡還用講這許多話?

若是武功未失的阿秋,自然不會這般地躲在褚元一身後,讓他人為自己出頭。

眼下她著實地進退兩難。她並非貪生怕死之人,可這般不明不白地葬身在君子劍下,著實太過冤枉。

她稍一轉念,揚聲道:“可是我父親得罪過大小姐家的人?我在這裡替父親向大小姐賠個不是罷。大小姐清操懿範,想也明白,不應為先輩之過來為難一個後人。”

聽上官玗琪所言,要她性命全在“石長卿”三個字上。可師父萬俟清以石長卿身份入宮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眼前這位上官大小姐即便已經出生,怕也不過幾歲年紀,師父再怎樣也得罪不到她頭上去。

那麼,與師父結下梁子的,隻能是上官家族其他人。

月光下上官玗琪一貫清冷如仙的花容上,卻驀然浮現了一絲極度震怒,而後迅速轉為鄙夷,若是阿秋沒看錯,其中還摻雜著一絲失望。

這是阿秋首次見到上官玗琪有這樣極具人性的豐富表情。

但見她冷然持劍在手,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道:“若你賠個不是便能解決,我又何必出匣中之劍!”

阿秋徹底糊塗了。

她再下一句是:“貪生怕死,寧可犧牲他人之命也不願冒任何風險,你還真是,與你那父親一模一樣!”

“我看錯了你,他也……看錯了你!”

最後一句話聲音卻是極輕,也極冷靜。

與這句話同時到的,還有“冰篁”冰冷入骨的劍鋒。

阿秋明明看著凝練如薄冰的劍鋒直刺胸膛而來,卻來不及撤身後退。身法慢過眼力,這卻是失去內功後的必然結果。

上官玗琪竟能與褚元一對陣之時,還能錯身從容攻擊阿秋,其身法輕捷亦可稱天下無雙了。

三個人的怒斥、驚呼同時在場中響起:“她並非石長卿女兒!”

阿秋眼睜睜瞧著冰篁劍尖直沒入衣裳,隻覺胸前一痛,卻並未再深入,是上官玗琪聞聲收劍。

奈何冰篁極銳,而上官玗琪內力驚人,這一刺一收,阿秋既無武功,已然胸口噴血,向後疾倒。

身後風聲掠來,夾雜有她熟悉的清冽甘苦氣息。隔著衣衫亦可感到一雙堅實臂膀瞬間接過她身體,順勢衣袖一擺,隔空點了她胸前數處大xue止血。

動了真怒的褚元一,和另一名剛掠落院中的女子,已然將上官玗琪圍住。

阿秋隻瞥了一眼那女子黑寶石般的秀發,和明黃色繡裳,便已認出那是六宮之首宸妃,前飛鳳四衛中的“金樽月落”李嵐修。

她們在這邊打生打死,動靜已然不小,驚動宸妃亦不意外。畢竟上一次阿秋與褚元一動手,宸妃也及時趕到阻止了。

阿秋軟弱地靠在顧逸懷中,卻不敢去看他眼睛——沒了武功卻要四處亂走,這次一頓罵是少不了的。

上官玗琪靜立當地,烏發垂落,掩去她大半表情,她的目光卻仍然向阿秋望來,是不能置信的神情。

阿秋不是石長卿女兒。

這裡三個人都這般異口同聲地說,那就錯不了。

天機四宿是前代武林名宿,宸妃是後宮第一人,而少師顧逸更是天下人皆知的金口玉言,千金一諾,

她數度有機緣與阿秋接近,在阿秋入天牢時更曾受宸妃之托去探視她。她隻知人人均叫這個少女阿秋,卻無意在東宮典冊上見到了她的全名,石挽秋。

石氏,樂府出身,善羌笛。

如今並不必多費精力查,隻要稍微在樂府打聽,便可知道阿秋當初入樂府的所有事跡。皆因阿秋已然是樂府最出風頭的一人。她不但是第一位女官,且成了名動天下的少師顧逸的弟子,她的事自然人人樂於談論。

於是,她沒費多少功夫,便聽到了她的出身來曆。前仙韶院樂師,石長卿之女。

“石長卿的女兒,被少師看中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石長卿當年號稱一代簫王,亦是樂府的一代天驕,奴家敢稱南北兩朝,二十年無人是其敵手!”

那位薛教習提到阿秋時,驕傲得臉上幾乎能開出花兒來。

畢竟,天下聞名的少師收徒,不從讀書人中挑,不從將門子弟中挑,不從士大夫高門裡挑,卻偏偏在樂府這至輕至賤之地,挑了一位舞樂伎去,雖說可能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考量,因樂府本就屬顧逸轄下,但仍是整個舞部、乃至樂府與有榮焉的盛事。

即便是那位持重的孫內人,在提到阿秋乃石長卿之女時,亦難得地露出了欣慰之色。

這麼多人都知道的事情,自是天日昭昭。連前代舞人都為之作證,自然假不了。

但上官玗琪沒有想到,這件事,卻在此被少師顧逸、宸妃、褚元一一致否認。

月光照在她清冷容顏上,她一雙眼眸看定阿秋,道:“你究竟是否石長卿女兒,親口答我!”

“我……”阿秋話剛到嘴邊,驀然想起師父的話。

“你若是石長卿的女兒,他會,非常非常的開心。”

師父便是石長卿。

她當然不是師父的女兒。若是,師父不會吝於承認。

阿秋擡起眼來,對上上官玗琪清澈眼神,低聲道:“我的確不是。”

上官玗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嘴唇,直到阿秋吐出這句話來,上官玗琪臉上似乎終於失去了血色,變得蒼白如雪,整個人也搖搖欲墜。

她的臉龐,便似與她的衣裳,融作了一體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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