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玉麵留侯
玉麵留侯
自阿秋入宮,公儀休便申請了尚書省這半月的夜間值勤。
阿秋武功雖然高絕,但畢竟宮中不是殺人放火之地。他這個做師兄的,還是得盯著一些,以便隨時策應。
但他亦沒有料到的是,以阿秋藏蹤匿跡已達無跡可尋的“地隱”之術,坐言起行的急性子,居然兩天過去都未來找他。
他心中也有些惴惴。
宮中畢竟與江湖不同。阿秋雖然聰明,未必能那麼快摸清其門道。
直到他聽到夜空中傳來的清嘯之聲,立即大驚失色,起身出門。
蘭陵嘯,由弱及強再及弱,看似隻有一聲,卻有三次音調、強弱變化,是本堂傳訊的特定訊號。
凡聞蘭陵嘯,本堂在左近的弟子須立即前往策應救援。
於宮中夜發蘭陵嘯,除了膽大包天的阿秋,還能有何人?
阿秋淩空如梟,著著撲擊,且不給司空照任何反擊空間,貼身而鬥,左手時拳時掌,變幻惑敵,右匕擊刺連挑,招招不離司空照腰、腹、頸、目等要害,身法快如閃電,刺秦冷芒激射,且招招淩厲狠絕,皆是同歸於儘打法。
置諸死地,而後方生,是刺者唯一的求生之道。
司空照此刻才知阿秋並未騙她。
雙鐧各長三尺,若要施展開來就必須有一定空間。而阿秋這般貼身而行,如蛇吐信,專找空門,匕首須臾不離要害,精無雙鐧格擋進攻的作用幾等於廢,且嚴重拖累了她的反應速度。
白馬將軍司空照出身軍門武家,一對精無的用法原本自戰場格鬥化用而來,“秦王鞭石”“橫掃千軍”能用於馬戰,亦能破重圍,但兩人對壘則未必有優勢。
司空照本身是武學高手,亦深知軍陣廝殺與高手對決的區彆,因此在她升為皇室暗衛“飛鳳衛”中的“白鶴”之後,又特地改良了精無雙鐧,將原本用於砸、掄、掃的六棱重杆,改成鋒銳的六刃,這便等於給雙鐧開了六道鋒。
戰陣無鋒,是因為碰上的多是重鎧,有鋒亦割不進去。而精無有鋒,是因為對陣的多是殺手刺客,沾身即可掛一道長長的血口。
而以司空照的天生神力和反應速度,尋常刺客一個照麵即可被斃於鐧下。隻看她能以四十斤的精無偷襲阿秋而事先毫無聲息,便可知舞動這雙鐧於她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她此刻對上的是刺者中的王者,任何一點失誤和劣勢都會被放大到極點。
當阿秋自宮脊高處淩空連環下擊之時,便已決定了司空照的劣勢。
她亦是在那一刹頓然明白阿秋為何一路向高處逃逸。
那不僅是逃,也是在占據戰略優勢位置。
她的雙鐧合起來有八十斤重,最省力的用法,自然是自上而下掄、砸、掃、劈,並輔以身體進退,以自身重力再加上鐧的重量,一擊便可令敵人頭顱破碎,屍骨橫地。
可當敵人占據高位,那便變得相當不利——不但要以自身力量舉起這八十斤,而且向上擊出亦全憑臂力來控製方向與準頭。
神力將軍司空照當然舉得動,但是——掄出的速度會變慢。
而阿秋得身法敏捷之便,進退如風,瞬間便找到空門,倏忽貼身靠近,此後招招不離她要害,極其毒辣又狠絕淩厲,而且取位常是她意想不到的詭異之處。
沒有人會在戰場上招招盯著對手的關節、眼睛、咽喉等人體脆弱之點。
戰場是屠殺,但不是肢解。
但刺者會。
司空照已知身陷險境,她反應極快,迅速拋去手中雙鐧,改以空手接白刃。這樣一來,她取勝的機會已經沒有,但純拚體力和速度,還能多撐片刻。
打到此刻,她已識出了阿秋手中“刺秦”,畢竟刺秦形製古奧,太過有名。蘭陵中其他刺者各有趁手刺器,但用“刺秦”的隻有一位神兵堂主。
她口中還不忘笑道:“原來是蘭陵首席、神兵堂主‘荊軻’大駕親臨,司空照失敬!”
公儀休腰插百花玉骨摺扇,手上握著龍吟玉笛,已經踱至尚書省廊外。
夜空星河渺渺,樓台玉宇高聳迤邐,他轉動耳目,已經辨認出隱微的破空打鬥聲,自皇宮中軸線的顯陽殿頂傳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阿秋是在皇宮頂上公然激戰,這真是在老虎頭上捉虱子,不給任何人留餘地啊。
公儀休英俊無匹的臉容已經露出苦笑,腳下卻向激戰方向不停歇的走去。
“左相大人。”
一個柔婉低沉的女音,在他身後三丈之外的簷下響起。
公儀休倏然止步,回轉身來。
一位亭亭玉立、氣質通透靈秀的黃衫女官,靜靜抱著卷宗立在廊廡之下,神情似笑非笑,正自用神打量著公儀休。
公儀休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這可不是旁人,乃是皇帝一應詔製均出自其筆下,禦前最為得寵的蘭台令趙靈應。
趙靈應詩詞歌賦俱佳,尤善應製詩文,人稱大衍都城中一顆冉冉升起的皎皎新星,但畢竟資曆尚淺根基不深,現時並不想去捅馬蜂窩。
他委婉地提醒趙靈應去找右相,是因為左相上官佑出自江左百年文官集團首席門閥上官氏,若真想要製裁神獒營,上官氏可以聯合其他門閥給裴元禮施加壓力。
若不想,那麼以趙昭容的文采,寫幾句堂皇的話回絕也是很容易的事,根本不須問他。
公儀休雖然向以蘭陵第一才子自居,但是——看過趙昭容的應製詩文之後,他深刻覺得,自己拍馬屁的功夫,趕不上人家趙才女萬分之一。
趙靈應含笑頷首,似頗以為然,道:“左相說得是。”
但她卻毫無動身走的意思,反倒冉冉行至與公儀休並肩的位置,遙望著宮闕之上的明月,柔聲道:“今夜的月色極好,是不是?”
公儀休被她這般貼身而立,幾乎魂飛魄散。
他雖然以多情風流自許,可皇帝的女人,誰敢碰她一個指頭?
他可不似石長卿般無欲無求,他還要保著官位和仕途。
於是,他以月白錦袖暗自擦了一把額上涔涔而出的冷汗,借著扭頭之機閃開一步,附和道:“月色是不錯。此種夜景,極為適合昭容寫詩,作文——批奏摺。”
同時,心裡恨恨給阿秋記一大過:若非急於救這丫頭,他堂堂“留侯”怎至在此,被一個女官調戲!
趙靈應盈盈地彆轉身形,瞧著他窘迫神色,不動聲色地道:“那我二人不如回寮各自批署公文,以不負今晚這韶華月色,如何?”
很不如何。但是彆無選擇。
公儀休幾乎是被趙靈應押送著回轉到燈火通明的尚書省內。果然,那裡人人都在撐著瞌睡,為案牘而勞形。
他以耳攝聽,那遠遠的打鬥聲已經消失,此刻再去也已於事無補。
天機四宿久已不曾現身,宸妃應在宮中陪侍皇上,而趙昭容又在此地,前飛鳳四衛中的“玄鵠”穆華英早已出宮嫁人,那麼今夜與阿秋在殿頂打鬥的,多半就是“白鶴”上將軍司空照。
那女子是個有蠻力沒腦子的,阿秋應吃不了虧去。
他正這般想著,心頭略鬆,忽然聽得背後趙靈應聲音響起。
“聽說,左相大人乃是河間望族荀氏的近親?”
公儀休才放下的警覺,又瞬間提至極致。
此刻入朝為官,取“察舉征辟”,由地方向朝廷推薦當地名人,隻有出身望族之人才會有機會被選中。河間荀氏乃北方門閥,師父不知用何方法,令其荀氏族長認他為外甥,先自當地入官府為錄事參軍,再又逐步升至中央朝廷。
這個過程理應滴水不漏,毫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