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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銀鞍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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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鞍白馬

萬幸,孫內人看著阿秋呆若木雞的樣子,心下亦覺得自己管教重了些。

她已暗中打聽過,也知道了阿秋初來樂府便在少師顧逸麵前點了眼的事。

阿秋……人既美,又這般聰明可人,從前即便不嬌慣,也必然是被石長卿保護得很好的。

不知世事之艱難,人情之反複。

強者對於弱者,用輒拾之,不用輒棄,是從來不會有憐惜可言的。

傳聞顧逸不近女色、恪守禮法。但傳聞隻是傳聞。她曆侍兩朝,居住宮中這麼多年,見多了達官貴人人前君子人後禽獸的虛偽嘴臉,早已不是小女孩般天真。

顧逸少師如何不到她管,她自己的人若有行差踏錯,她是一定要管的。

尤其那人,還是石長卿的女兒。

孫內人收起竹板,語重心長地道:“我們舞樂藝者,本就為人輕視。世上所有的關係,在上位者眼中都隻是交易,區彆隻在價碼明或者暗而已。你想要顧逸幫你,可你一個孤身少女,除了色相之外,又還有什麼是你拿的出來,而他又能看得上的?”

阿秋縱然臉皮再厚,也有些紅了。

孫內人忽然激動地道:“不錯!我們舞樂伎者為勢所迫,常常不得不出賣身體。可為人所迫不得不從,和你自己便將自己當作物品一般求售,那完全是兩回事!你父親石長卿,就從未把宮中任何一個貴婦貴女的青睞當作過一回事,更不會邀寵獻媚,以色侍人。”

所以石長卿是那個時代樂府精神的代表。他自由、灑脫如天上的浮雲。

沒有人可以輕視他,正如沒有人能掌控一片雲。

這一個夜晚,孫內人對阿秋說了許多的話。

她一直喃喃地說著,彷彿要將這一生積壓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在對阿秋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有關那一年燕歌台上長吟歌嘯《鷓鴣天》的石長卿,有關樂府舞部這些年失蹤的少女。前朝舊歡如夢,當朝往事新恨,自她的榻前,因睏倦而漸漸混亂、斷續的語言,紛紜湧入阿秋的腦海。

前朝金粉風流,謫仙降世,歌舞歡娛的時代畫卷,深深印刻在阿秋心中。而舞部這些年的淒慘遭遇,亦在阿秋心中激起滔天憤恨。

孫內人大約是真的累了,這些日子懷著心事,到毅然作出決定去見黃朝安,已經耗儘她全部的勇氣。待眾人都已睡下,她又去水廊等候阿秋,一夜奔波未有片刻停息。

阿秋有種感覺,孫內人獨自撐著這些年,從未對他人講過這麼多話,吐露過這樣多情緒。

她對阿秋講,是因為阿秋是石長卿的女兒,也是因覺得阿秋足夠堅韌聰慧。

她是在向阿秋,作提前的告彆與托付。

阿秋以白巾蒙麵,離開孫內人的寮舍之時,月已西沉,天邊漸露曉色。

孫內人已經沉沉睡去。她無法再攔著她了。

沒有人可以再攔她。

蘭陵刺者,來去無蹤無形。她可以將身法提到極致,那是比鬼魅更難以被視野捕捉的虛影。

她伏高躥低,穿簷過梁,所取路線詭異迷離,均走巡守軍士視線盲區死角,為的是以最快速度趕去前朝,在師兄上朝之前找到他。

沒有人可以再攔著她,哪怕是天機四宿。

此刻她的袖底,隱著一道鋒芒。那便是她作為蘭陵“謫仙榜”的首席刺客荊軻,賴以成名的利器,傳說中的匕首“刺秦”。

刺秦,長約尺餘,精銅鑄就,形態古奧,乃蘭陵堂曆代神兵堂主所佩之器,象征著反抗強權,不畏生死的節氣。

此地彆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其實,她也不知道顧逸當初是如何發現她的。一息之間,潛蹤匿跡,將自己的波動隱於萬物的波動,便能瞞過人類的感知極限。人之所能攝受的六種感官,無非眼耳鼻舌身意。而這六種感官,在速度的極致與角度的出奇之下,都是可被扭曲翻轉的假象。

哪怕拚著身份暴露,她也要去中書省向公儀休傳訊。

刺秦在曆代堂主手上,曾取過無數封疆大吏、機要重臣、達官顯宦的頭顱,汲取過無數象征至高權力的鮮血。

此刻刃出匣中,卻是為瞭解救深宮之中一名被人遺忘已久、默默無聞的教習的性命。

阿秋穿過前朝與後宮的分界線——鳳妝門,快速飛掠至位於前朝中軸的顯陽殿宮簷時,頭頂忽傳來一記重重的破空之聲。

與此同時,阿秋發出一聲清嘯,袖中“刺秦”射出,彈落右掌之中。

那一擊,有近似千鈞之力,照天破地的劈來。

這一片空間,皆如疆場狂風肆虐,亂沙旋空而起,令人不辨方向。

最可怕的是,如這般的重兵器,起時竟然毫無預兆聲息,可見對方已將此兵器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舉重若輕。

阿秋於瞬間伏地縮身,堪堪避過,但見身側火光激迸,一大片琉璃瓦已被擊得粉碎飛濺。

理論上,這人使出這樣重的一擊之後,必得有回氣再提的時間。

但阿秋立時提身飛縱而起,使自己高居上位,右掌將匕首回藏袖中,絲毫不敢大意,因為她已經識出了這是什麼兵器。

身為神兵堂主,她的兵器早已去繁就簡,便隻“刺秦”。

但她識得天下百般神兵,亦熟悉其用法。因為她自幼就是在神兵堂琳琅滿目的兵器堆裡長大的,耳濡目染都是各路兵器。

這兵器形似長鞭粗若兒臂,長約三尺,本來無鋒而隻有六棱,凹麵,以古銅打造,阿秋一眼便可斷出,其重至少四十斤以上。

但大約經主人特地改製,六棱已改為器身之上六道筆直而銳利的鋒刃,如若挨身,立時皮開肉綻血流成河。

這是用於戰場,橫掃千軍的“精無雙鐧”——之一。

而其主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慾出。

前任大衍飛鳳衛者,與“金樽月落”宸妃齊名,而此刻位居羽林軍大統領的“銀鞍白馬”,武器為精無雙鐧的司空照上將軍。

阿秋避過那一擊之後,已瞬時飛逸出三丈之外。

這逸走的速度亦令對方驚訝,沒想到她一個照麵之下就脫出了雙鐧的打擊範圍。

阿秋立於重簷之頂,冷靜地向下望去。

一位身著白袍銀鎧,手提精無雙鐧,穩穩立於下方的美貌女將,正自凝神看著她。這女將長眉入鬢,目光極亮,見她望來,朱唇邊逸出了一道優美的笑意。

她雖披鎧甲卻未著頭盔,散著一頭烏黑長發,在空中自由飄瀉,狀如天神。

阿秋心中逸出驚豔之感。

這便是前任飛鳳衛中的“白鶴”,當今羽林衛大統領,皇宮安防軍方最高人物,上將軍司空照。

她這一路奔來未受攔阻,但到得前朝,已經進入了司空照上將軍的管轄範圍。

司空照早已識出她的白衣,將雙鐧錯於胸前,微笑道:“不知蘭陵刺者大駕親臨,羽林統領司空照有失遠迎。”

阿秋已知今日無法善了,沉聲道:“我隻不過來走一轉,既非殺人,也不越貨。”

司空照笑意更濃:“哦,那姑娘是來做什麼呢?”

她漫不經心地一抖手中“精無”,不等阿秋回答便道:“無論姑娘來做什麼,司空照職責所在,都必須拿下,否則這大衍皇宮的安防警戒,在江湖上傳出去就隻會是個笑話了!”

精無雙鐧錯分,一鐧上挑,一鐧下壓,雙鐧同出如白龍探海,向著阿秋立足之地,昏天暗地絞卷而來。

阿秋不等鐧風襲擊而至,立即再往宮簷之頂飛攀而去。

她幾起幾落,已經登於顯陽宮頂最高處的龍脊之上,衣袂飄然,如乘風欲去。

司空照在她身後笑道:“姑娘身法了得,輕功過人,可是你總不能一直逃跑。雖則我的速度追不上姑娘,但這麼一路打打逃逃,總歸會有彆人聽見的。”

她佇立琉璃簷頂,抱著雙鐧,以下巴一指道:“‘生花妙筆’趙昭容今日當值,此刻就在下邊的蘭台批閱奏摺公文。你若再逃上半柱香時間,我估摸著‘金樽月落’宸妃娘娘也該從內宮的朱鳥殿趕來了。”

阿秋明知她是輕功比不過自己,故意迫她動手決戰,阿秋兵器內力均不占優勢,必會落在下風,但也知她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皇宮終究是他人的地盤,纏鬥太久對她絕無好處。

但阿秋被她窮追猛打一路,此乃刺者生涯中從未有過的窩囊經曆,早已窩了一肚子火。

此刻聽得司空照出言譏諷,再忍不住回嘴:

“司空上將軍,你當真不知道我為何不還手嗎?”

司空照目帶笑意卻不語,似乎是很有興趣地等著她回答。

阿秋似笑非笑地一擡手,右手中刺秦激射而出,綻出一道極美而又極銳的弧光。

未及司空照反應,阿秋身形已動,如大鷹般騰身而起,淩空撲擊而至。

她清冷的聲音在空中俏生生響起:“我不動手,自然是為了你好!”

尚書省的中央廳堂裡,一個錦袍玉帶、銀冠束發的男子正在燈下披閱文牘。

這人不但容貌英俊至極,風姿秀逸,最難得是一身白衣,卻被他穿得錯落有致,不流於俗。

月光錦的長袍,羊脂玉的腰帶,銀絲編的發冠——一身同色係卻不同材質的搭配,俗稱高階白。

樣樣精緻絕倫,卻又不僭越,不流俗,很能暗示出主人過剩的審美和才情。

這自然就是蘭陵堂中品味第一,驚才絕豔、風流倜儻的大師兄——“玉麵留侯”公儀休,當今朝廷的右相大人。

宮城中遠遠傳來的那聲清嘯一入他耳,他立時起身,不顧眾人詫異眼光,向外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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