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日月爭輝
日月爭輝
先前反對得最厲害的臣子們,皆麵露不以為然之色,欲待再爭。
謝朗已沉聲道:“當年文皇後在時,先朝氣象鼎盛,宮中清歌時響,燕舞婉轉,我等都曾見過。雖其後武帝昏庸荒淫,大行女樂,紙醉金迷而後有亡國之事,但終究是在人而不在樂。”
“此刻國事清寧,朕欲追文脈複雅事。難道諸卿,就不想再見當年太平之風雅陳跡,更譜本朝之新聲佳話,非要在殿中作清簡自苦狀,而後歸家於府邸,自享家伎私樂嗎?”
他這一問,可說是十分嚴厲了。
貴族門閥世家多蓄私伎樂班以佐宴飲享樂,這倒也並非自本朝始,而是自古至今上層社會的風氣,亦從未有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禁絕。
謝朗本身勤政簡樸,但無論是他還是顧逸,也管不到人傢俬宅之中、有錢有閒的生活情趣。
朝中臣子,極少寒門出身,多半都出自鐘鳴鼎食世代名門,於自家大都蓄有私伎女樂——當然他們可以反駁說,關起門來茶餘飯後在自家欣賞是一回事,可在朝廷公開官宴上享用女樂那又是另一回事——但是,他們也不至沒眼色至於此:
提白紵舞的,是少師顧逸,他或者不計較這種虛頭巴腦的名教之辯;但先有蘭台令趙靈應諷刺,後有左相上官祐動怒,而今皇帝謝朗親自拍板定調,任誰還想爭個“清流直諫”的名聲,也得掂量掂量將這四人一齊得罪的後果。
一時朝堂上再無人說話。
裴元禮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當年白紵舞的風采,臣也頗懷念。說起來,臣府上有一舊伎,名為紅碧,原是先皇帝賜予臣的宮中班首,便曾隨文皇後演練這白紵舞,且頗有心得。此刻新朝氣象展露正需人才,臣欲獻此伎,為本朝第一場樂舞盛事錦上添花,不知陛下和少師意下如何?”
公儀休心中暗道:薑還是老的辣。裴元禮這一接茬,表明自己家中也有伎,且願獻出以助成白紵之舞,一則是給了其他家中蓄伎的臣子台階下,二也表示了對皇帝和少師的支援,三則成功的解圍了這個尷尬的話題,可謂是一石數鳥,極其高明。
謝朗果然稍微霽顏,道:“準了!諸卿家可還有其他意見?”
自然沒有。
連大司馬大將軍裴元禮都表態支援了,還有誰能有意見?
所以,有時勝利不是取決於觀點,而是取決於人數——尤其是重量級的人數的。
顧逸卻覺得哪裡似有不妥,一時間卻找不出理由來。
於是,本次朝議就在尚算和諧的氣氛中結束了,群臣各自散朝退去。
顧逸下朝之後,正欲回金陵台,卻聽見身後有女子聲音叫道:“少師且留步。”
顧逸回身,卻見是蘭台令史趙靈應,素常清豔靈動的一張芙蓉麵,此刻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顧逸問道:“昭容何事?”
趙靈應猶豫再三,柔聲道:“靈應多謝少師昨夜仗義出手,援助阿照。”
顧逸心想原來為這事,隻略一頷首,便準備離去。
他卻不知趙靈應心中七上八下,卻為的是他遣烈長空貼在尚書省外的“不好”二字。少師顧逸論政,多半就事論事,生平未嘗輕臧否一人。如此激烈公開批評,屬前所未有之事。
但若說公開,又未嘗指名道姓、加官印,發批文,而隻得一便箋,亦算是留足情麵。
如此一來,反而讓通透機敏的趙靈應頗摸不準他是個什麼態度,不得不委婉試探詢問。
趙靈應見顧逸再無多話,一顆心已經放下一半,見他又要走,急忙又叫道:“少師且慢。”
顧逸再度回身,道:“昭容還有何事?”
他言語向來稀少,但其實是極有耐心之人。此刻他回轉身來,便靜靜等著趙靈應發話。
他與飛鳳四衛偶因公事合作,但向無私交。他本人不黨不群,天下為公,而飛鳳衛是皇上的人,他於其中涇渭看得很分明。
趙靈應這般再三叫住他,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講。因此他也不再著急回金陵台,而是索性站著等她講完。
趙靈應猶豫半晌,最後柔聲道:“少師可知,白紵舞所用之白紵,雖然名為苧麻,但其實以吳地所產蠶絲織成的綃紗為最佳。它飄動的姿態如雲霧、溪水,有餘韻繞梁、空山靈霧之感。而尋常白苧過粗重,曳動時便沒有行雲流水之感。”
她這麼一答,顧逸向來明智善決,卻也更加一頭霧水了,心想難道你留下本人,就為了普及織物的知識?但麵子上,他仍然禮貌道:“多謝昭容告知。”
心下卻並不明白她為何特地來告知這個。
趙靈應放鬆下來,唇邊露出一絲微笑,言簡意賅地道:“樂府排舞若要用到這吳地綃紗,少師可命人來少府取,靈應自然會派人送去。”
宮中少府掌管一切錢賬器皿財物,首官亦是趙靈應。六宮之中,宸妃管人,而趙靈應管物。
顧逸方纔明瞭,趙靈應兜這樣大一個圈子,就是為了向他表示示好之意。他內心不由得苦笑一聲:他十年籌謀經營,幾番殺伐征戰,多踐生死之地,常為當為之事,又豈是為了圖一二他人示好。
不過飛鳳四衛並非外人,亦非奸人,她們的好意,他斷無推辭不受之理。
顧逸禮貌地道:“那麼,就多謝昭容了。”再度掉頭而去。
趙靈應望著顧逸灑然遠去的飄逸背影,明麗的雙眸漸轉淒迷,似籠煙輕愁,蒙上了一層輕紗薄霧一般。
她心中輕輕地道:“如今,還記得白紵舞的人,可並不多了。難得少師你,也是其中一人啊。”
雖然已經成年,但公儀休每次步入師尊萬俟清所在的“鬆雪堂”,仍會產生幼年第一次步入時那種震撼且孺慕的強烈溫馨感受。
師尊萬俟清,是他此生所見過的,最為完美的男子。
他不像那些江左名士般,空有虛無玄談的翩翩風度,臨事時卻束手束腳,一無所決。亦不像那些軍中驍將般隻知蠻勇,剛愎自用粗魯不文。
他生平所見過的人之中,唯有少師顧逸可以匹敵。
但少師顧逸是另一種。他那神秘冷漠之後藏著憂鬱的氣質,彷彿雲中之月,其光出時皎映大地,山河澄澈千裡,而斂藏時如夜靜山深,玄遠幽邃。
而師尊則如霞光簇擁,日出中天。舉手投足間灑然逸出的強大信心,超脫而不拘於俗世的一言一行,如天馬行空般熱烈而超逸,具備征服人心的無可匹敵的魅力。
從小到大,隻要身在師父身側,他就會感覺到如高山臨淵、如泰山日出般的氣象與魄力。他也一直暗暗發奮,要做一個如師尊一樣縱橫捭闔,談笑風流、引領天下時局的人物。
欲令萬山朝宗,百川歸海。
而他也一直做得都很不錯。
這次是個意外。
當公儀休自袖中取出收藏了一天的顧逸真跡展開——“不好”那兩個墨色溫潤大字躍然現於書案上,萬俟清的眼中立時現出驚豔動容之色。
連空氣都凝滯了片刻。
字如其人。
萬俟清凝視許久,方纔伸出手來,以指模擬其筆畫,徐徐而行。
“這個人心性極穩,且有種難得的貴靜之氣。無論是簡單的筆畫,又或者複雜的轉折,他都一以視之,逐字而行。”
“其氣象淡若遠山,窈若深穀。穩若磐石,卻於靜中又有生發無限之機。”
“簡而言之,就是‘不俗’。無刻意求,無造作,自然便見處處真機。”
公儀休沒精打采地瞥了一眼顧逸的“書法真跡”,欲言又止地道:“這是阿秋使人傳給弟子的。”
果然一提阿秋,萬俟清的全副注意力立時從眼前的“顧逸真跡”轉到這個最小也最為疼愛的弟子身上,立即道:“可是宮中出了事情?”
公儀休躬身回稟道:“不清楚。師尊也知道,因為天機四宿和飛鳳四衛的緣故,我們在內宮之中,並沒有布人手眼線,以免打草驚蛇。而弟子在前朝,並未聽見大的異動。”他斟酌了一下,道:“想來,是阿秋胡鬨,應並無大事。”
萬俟清淡然道:“你所謂的大事,是什麼事呢?”
公儀休錯愕擡頭,一時答不上來。
萬俟清不以為然道:“休兒你貴為右相,身處權力頂端,對你來說,或者隻有奪位、篡國、廢儲這一類纔算大事。可你有沒有想過,對於平常普通人來說,家中死了一隻耕牛即是大事,今日出攤遇雨空手而返,也是大事。”
公儀休汗顏,道:“的確是弟子粗疏,請師尊指教。”
萬俟清的目光又轉回眼前的“顧逸真跡“,淡淡地道:“內宮樂府,本就是下乘之地,三教九流混雜。阿秋一個女孩子,在那裡遇見為難之事,很正常。”
公儀休一頭冷汗地想,他一向隻把阿秋當作蘭陵堂的神兵堂主,刺者“荊軻”,卻還真未將她當過什麼女孩子。
阿秋年少成名,特立獨行,持一柄“刺秦”,流光照雪,夜驚十三州,在謫仙榜上排名尚在他之上。公儀休一向覺得,天底下是沒有什麼事,能難得倒這個機變百出,聰慧絕倫的師妹的。
便連他這才智冠絕當世的“留侯”,單人鬥智亦難在她手上討得了好去。
大概也因此,阿秋夜發蘭陵嘯時,他雖應聲而出,卻並未真的覺得阿秋是遇到了多麼緊急難辦之事。
現時想來,九重深宮之內四五千人,秩序森然,等級森嚴。身為舞樂伎者的阿秋此刻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中,最普通的那一個而已,不由得暗生歉疚。
但聽師父萬俟清之言,他竟似對內宮樂府的情形瞭如指掌。公儀休不由得詫異道:“師尊是說,樂府之中有人欺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