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時間之味
時間之味
阿秋仍有些不明所以,卻聽得公冶扶蘇略一沉吟,笑道:“這類生意我倒不常做,亦不知道有什麼贈品是姑娘看得入眼的。
這樣罷,我給姑娘兩個選擇。”
“其一,就是姑娘可讓我帶回三句話給對你傳話的那人。”
“其二,就是姑娘可以任意問在下一個問題。在下所知範疇之內,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他一說完,馬車裡的空氣便瞬時安靜了下來。
阿秋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也能想見,他必然正密切關注著,她聽完這句話之後的情緒變化。
商者最重諾言,公冶扶蘇此諾,更可說亦是價值千金。身為大衍首富萬香國主,他隨便開個口,那都是無儘的黃金。
譬如阿秋若問他,萬香國最值錢的香方,他亦得如實回答;又或者問他,明年打算配製的香品,他亦不能虛言。甚至可以問他,公冶家傳說中最為隱秘的香料種植園“萬香宮”究竟在哪裡。
但阿秋身為神兵堂主多曆江湖,心知天底下絕無免費的午餐。公冶扶蘇肯給此諾,本著他那買一贈一的原則,自然是已經先從公儀休那裡收取了對等的價值。假設自己真的問一個僭越的問題,他自然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從公儀休那邊平衡掉這筆損失。
倒也沒什麼話需要帶給公儀休了。阿秋在心裡對這師兄做出了結論:看著官做得大,其實除了替師父傳幾句話,並無任何用處。還是省回那點給他帶話的感情和時間罷。
隔著屏風她亦能感到公冶扶蘇笑而不言,正凝神打量她。
萬香國主一言,於凡人來說亦像是漁夫釣上來那條金魚了。是財富,亦是誘惑。
阿秋苦笑著想,扶蘇公子大約還不知他麵對的乃是謫仙榜上第一人,蘭陵堂首席神兵堂主。對普通人來說是極大誘惑,對於生死刀口經曆多次的人來說,就不成其為誘惑了。
因為早已明瞭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她開口道:“我想向扶蘇公子打聽一味香。”
公冶扶蘇道:“哦?”是意料之中的語氣。看上他家香方的人多了去了,卻始終配不出來,不缺眼前這少女一個。
阿秋努力回憶著顧逸身上的香味,道:“那是一種非常複雜,非常特彆的香味……”要是不複雜,以她對各種毒藥草藥的藥性熟知,也能猜個七七八八了。
“它乍一聞起來,是清冷中帶一絲暖韻的水調,讓人想起秋日夕照下的殘荷,接著是一種香遠益清的甜韻,像錦菊綻放般動人,最後變化是甘中帶苦的木質,像是楓樹,又像是鬆柏的清氣,清冷中卻又帶著纏綿熱烈,沉穩厚重。”
阿秋儘力地向公冶扶蘇描述。其實以她之見多識廣,雖則不可能像公冶扶蘇那般精通香料,但一嗅之下亦知顧逸身上的氣息絕非普通凡品所能達到的境界。
且那香味,其實是極淡的,離他三尺之內,普通人幾乎都感覺不到,是因為阿秋五感之銳利都遠超常人,且與他貼身而擁才會嗅吸到。
隻是顧逸在她心目中,並非如公儀休那般講究衣飾香華之人。她亦不覺得顧逸會刻意去用香。貴宦衣物,多半會有下人熏香。但顧逸身上的香,又顯然不是一般王侯名臣家常用來熏衣的沉檀龍涎的氣息。
這愈加增添了她的好奇心。
除此之外,她還隱約覺得,這香氣,彷彿與自己有著很深的淵源。否則,一向警覺的她,不會次次都能在顧逸懷中放鬆至於睡著。
那就像是一種,回到家了,可以安心倒頭休憩的溫馨感覺。
公冶扶蘇的聲音聽上去,卻是有些意外:“哦?還有這樣的香?不知道姑娘,是在哪裡聞到的呢?”
他解釋道:“因為香的場景不同,焚的為粉,生嗅的為丸,塗抹肌膚為膏,此外還有蒸熏提取的花露,亦可灑在衣裳上作為聞香之用。就算氣味差不多,其原料和製法也各有約束。若姑娘能說出是在何種場景中聞到的,在下思考的範圍就自然能縮小一些。”
阿秋略為尷尬,欠身道:“我是在……一個人身上聞到的。”
公冶扶蘇聞絃歌而知雅意,觀阿秋神情便知她不便說出此人是誰。否則若再多問幾句,例如此人是何身份,那範圍就更小了。
因為能用名貴香料的都是貴宦名流,而他們所用之香十之**都逃不出公冶家的產業。即便不是出自公冶家調製,那其餘業內調香高手的手法、香方,公冶扶蘇也是極為熟悉的,順著采購線路查下去,不怕查不出來。
隻阿秋神情尷尬,便知不能再問。公冶扶蘇沉吟笑道:“看來今日這贈品,即便自謂豪富而又見多識廣如在下,亦隻能欠著姑娘了。”
阿秋拱手道:“扶蘇公子言重了。其實阿秋雖非香道中人,亦知單憑口述氣味之情狀而讓方家開出原料來,屬實是強人所難,因為氣味於每個人都是主觀的。隻是因扶蘇公子乃是香中聖手,故姑且抱著試上一試的心情,看公子會不會聞到過類似氣息。”
公冶扶蘇於屏風後還揖笑道:“說來慚愧,在下枉稱香中之聖,萬香國主,這些年來,無論是親手提取、配製的,又或者隻是見識的,不管是香品還是原材都是浩翰如海,但竟然從未聞到過或者聽說過,姑娘所說的類似的氣息。”
他一向溫和恬靜的聲音,亦帶上了一絲熱烈與好奇:“在下亦很想知道,什麼樣的高人,能配出這樣的香韻。因為,”
他頓了頓,壓抑著聲音中的熱烈:“這就是傳說中——時間的氣息。”
季節的輪換,歲月的變遷,萬物在歲月中生化不息。夏蟲冬雪,春花秋月,是每個人俱可感受到的,時間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跡。
時間的氣息,也就是人類回憶的氣息。
公冶扶蘇謙和地道:“無論如何,在下會儘力設法,為姑娘配製出類似的氣息。”他揮手止住阿秋道謝,平靜地道:“這不單是本就答應過姑孃的,也是在下的一點好奇心,想要知道時間的氣息,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他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既然言已及此,在下倒還有個建議給姑娘。”
他頓了一頓,微笑道:“也許是在下多事,但有時候,也是旁觀者清。”
阿秋心想不知這扶蘇公子有何見教,此人溫和中透著鋒芒,君子之風中暗藏三分意有所指,亦是個不可多見的人物,難怪能將公冶家帶到如今這般如日中天的鼎盛境地。
她謹慎地道:“扶蘇公子自然不會是隨便開言的人,人們說扶蘇公子一言,有若千金之璧。公子請賜教,阿秋洗耳恭聽。”
公冶扶蘇沉吟片刻,最後啞然失笑道:“恐怕這次我說的話要沒那麼值錢,而要令姑娘失望了。”
阿秋難得見他亦有流露真性情一麵,越發好奇道:“公子想說的,究竟是什麼呢?”
公冶扶蘇收起笑,故作鄭重地道:“在下想說的是,姑娘若真的那麼想知道那個人身上的氣息是什麼香,其實大可以直接去問本人,又何必舍近求遠,問之區區在下呢?”
阿秋被他一問之下,登時麵紅過耳。
有些事確實是旁觀者清。公冶扶蘇雖不知那人是顧逸,但他亦判斷得出來阿秋應是不久前見過此人;而阿秋提起此人時神情忸怩,想必這人不但還活著,且與她關係匪淺。比之讓一個外人上天入地地,憑描述去揣測一味香的配方,還不如下次她見到此人時,開口一問。
公冶扶蘇重又笑道:“不過,答應姑孃的事,自不能推卸得一乾二淨,在下還是會辦的。寶劍配壯士,名香贈佳人,都是風雅之事,在下非常樂意為之。等我們下次見麵,在下必會將配出的香送到姑娘手上。”
阿秋回往響屧廊的一路,都在暗汗。
不知師兄公儀休這一筆究竟花了多少銀子,能令大衍首富公冶扶蘇公子本人親自給她提供這一趟貴賓服務。
同時,心中又暗自詫異,公冶扶蘇似是非常肯定,他們很快便會再見麵。但公冶扶蘇這種人,公儀休短期內絕不會再差使第二次,而平時他們的身份不止是宮牆相隔,高低貴賤更有雲泥之彆,公冶扶蘇是如何這般篤定,他們會很快再見的呢?
阿秋捏著一把冷汗歸來時,見孫內人給眾舞伎授課已經結束,眾人正欲散去。
孫內人早望見了阿秋歸隊,卻是淡淡地,亦不問她去做了什麼。大約是因為此時自身亦難保,便也難有心思顧全舞伎此外還有什麼交遊,攀附什麼貴人。
阿秋正樂得可以躲掉再聽一堂《羅敷》的可能性,雜在張娥須和崔綠珠二人之間想要退去。忽聽得廊下嫵媚沉靜的聲音響起道:“都給我留下。”
剛要散的眾人立時紛紛回身駐足,便連孫內人,也是頓了一頓,而後回轉身來。
此刻在迴廊中央立著的,正是薛紅碧夫人。同為裴府之人,她應是去見過了黃朝安敘舊,而後才返回舞伎們的練功場,不想已經是散場時間。
孫內人隻是站在廊簷之下,一言不發,看她如何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