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鬼伎畫容
鬼伎畫容
舞伎的木屐聲再度齊齊響起,整齊如一,演練變化,姿態美妙。
時而翻飛如燕,時而輾轉如蝶。
阿秋自問不是笨人,昔在蘭陵堂學習刺之術,亦有手、眼、身、法、步的專門配合,連環勾踢進退的練習,但這一趟燕樂舞蹈動作跟下來,她已是左支右絀,眼花繚亂。
雖則好歹沒有摔跤,但是無論動作、形態,都距離舞伎們的基本水準相去甚遠。
教習孫內人眼光一向挑剔至極,看著阿秋在眾人中突兀的動作,眉心已經擰成了個“川”字。
一遍演練下來,阿秋隻覺冷汗浸濕舞衣,如芒刺在背。
終於明白了為何黃樂正叫她入舞部時,當時在場的樂府執事和舞樂伎者神情都是麵麵相覷,頗為異樣。
想來眾人一早都知,凡從事舞藝者,每一姿態都是千錘百煉而成,絕非半年三個月可以練就。
雖然說其他樂器也一樣需要多年浸淫,非一蹴可就。但舞藝丟醜,是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極其現眼的一回事。
南郭先生濫竽充數,尚可矇混過關如許年。但舞伎動作胡亂湊數,卻是隻要有眼都能看得出來的。
孫內人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喝停,向阿秋道:“出列。”
阿秋踉蹌步出佇列,神情卻依然是微笑著的。
無論多麼難堪尷尬的場麵,她都會提醒自己,記得微笑。古語道,伸手不打笑麵人,此其一。其二則是,微笑是刺者最好的麵具。
孫內人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地轉了幾趟,出乎意料之外,並未叱責。
這個少女顯然沒有任何舞藝基礎,卻偏偏被分來舞部。孫內人是樂府舊人,亦深知其中門道,不想也知是某些人從中作了手腳。
她無意特地包庇誰,亦無心刻意與誰作對。但在樂府,唯有自身有本領的人纔可以談其餘。
孫內人開口喚道:“張娥須。”
一名螓首蛾眉、身量極高瘦的少女應聲出列,道:“喏!”
孫內人道:“你單獨教她折腰、踢舉等練身之術。”
又喚:“崔綠珠。”
一名身形雖矮胖卻舉止優美的少女出列,笑道:“領內人命。”
孫內人頷首,道:“你教她吐納、提沉等練氣之術。”
阿秋以餘光瞥視時,卻覺得隻能從身材高矮上區分二人。皆因這裡的舞伎都是一色的麵施濃粉,雪白的鵝蛋臉上撇著兩道烏黑的八字眉,胭脂畫就紅唇莞然。一眼望去就如都戴了一模一樣的脂粉麵具一般。
兩名少女均是舞伎中的行首,看了一眼阿秋,古怪妝容之上均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齊齊應諾。
孫內人再度看向阿秋,平平淡淡地道:“舞部是沒法混日子的。給你一個月時間,若不能跟上所有人的節奏,便出宮去。”
又道:“以後練功之前,記得先上好妝。”
一高一矮兩名少女單獨押著阿秋到了對麵的水亭。
“這樣,便不會有咚咚的亂響聲了。”崔綠珠笑眯眯地道。
阿秋看看腳下的木屐。敢情她們帶自己到這裡來,是怕自己在響屧廊亂踏,打亂了眾人的節奏。
張娥須卻是二話不說,自懷中掏出一盒雪白妝粉,開始給阿秋塗抹——她竟然是隨身帶著,以備隨時補妝的。
等她仔細地塗完,阿秋好奇地向亭下的水麵照去。一照之下,幾乎驚呆了。
她自己,連同身側探出的兩張一胖一瘦的雪白麵孔,幾乎是不分彼此的一模一式。
張娥須對效果非常滿意,點頭道:“這樣,他們就分不出我們誰是誰了。”
阿秋正自發呆,想她口中的“他們”是何人,身前風聲突起,重重一記踢挑已經踹到了她下盤。
阿秋猝不及防之下,已被踹得一字平馬坐地,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
張娥須心滿意足地道:“這樣,叫聲也不會打擾到其他人練功了。”
以阿秋身為蘭陵刺者的臨敵感應,這一踢她本應能輕鬆躲過。
但是,這一踢既沒有殺氣,也沒有敵意。彷彿僅僅是——就事論事、公事公辦的打個招呼,事先亦沒有任何意動。
相形之下,孫內人當初抽她的那一記竹板,倒還是有些身未動、意先動在裡邊的。
阿秋簡直想哭:這就是不會武之人、動手打人的可怕之處嗎?
張娥須理了下舞衣下擺,對自己又準又狠的這一記飛踢,像是極為滿意。
崔綠珠拍拍手,笑道:“成了,你就坐這裡耗著,過半個時辰我們再來幫你換個姿勢。”
阿秋望著一高一矮兩名少女歸隊自去練習,對著亭下一池茫茫碧水,以及自己塗抹得亂七八糟的白麵孔,直有欲哭無淚,問天無門之感。
大概,這是生平最慘的一次經曆了。
她強忍著疼痛,悄悄地改變了下姿勢,讓雙足疼痛可以緩解一二。
刺者亦須抻筋拔骨,但是本門教法——沒這麼粗暴。師父主張量力而行,因每個人筋骨強度與身體結構不同,一時強行抻長,亦未必有用。
這兩名少女如此待她,倒並不像是刻意刁難。很可能她們也是這般學的,故此視為學習舞藝的必經之途。
但她們忽視了一件事。
她們熬煉筋骨,多半是四五歲便開始。阿秋如今已經十六歲,骨骼已成年。照張娥須這一記踹,如非阿秋自幼亦有抻筋拔骨的基礎,筋膜韌性厚度亦比常人為強韌,不受重傷纔怪。
兩名少女果然守信,半個時辰之後又來了。
阿秋一遠望見她們身影,便悄悄將姿勢調整成與之前分毫不差的模樣,好令兩人發現不了她的“偷懶”。
張娥須果然來驗看了,十分滿意。與崔綠珠彼此會意,一點頭道:“換個姿勢。”
阿秋正自提防,不曉得接下來又是何酷刑。二人卻是很小心地將她自地上半抱半攙起來,像是唯恐傷了她。
又用心為之拍打,令麻痹的雙足回複血氣執行。
阿秋暗自揣測,這大概是因為二人覺得自己是“可造之才”,因此多了分惺惺相惜。
她猜得不中亦不遠矣,張娥須與崔綠珠都是自幼習舞,這抻筋拔骨之苦亦沒少挨。而舞部同輩習藝,都少不了此關。連續慘叫者有之,哭啼不休者亦有之。
而阿秋卻隻是踹下去那次慘叫了一聲,此後便再無一聲。這份挨疼的功夫,就頗令兩人佩服。
實情則是,一,阿秋練功時有偷工減料,二則是,蘭陵刺者,還真沒有怕疼的。
兩女替她拍打完畢,張娥須又以詢問的眼神看向崔綠珠:“可以了嗎?”
崔綠珠仍是笑眯眯地點頭:“可以了。”
阿秋鬆了口氣,以為終於可以脫離苦海,大概接下來是要隨崔綠珠學習那什麼,練氣之術去了。
結果——在她再度猝不及防之際,張娥須雖然身形窈窕修長,實則臂力如鐵,一把將她攔腰倒提,仰麵朝天直丟下去。
阿秋驀然發現自己頭下腳上,天地已經翻了個兒。心中暗罵:這真是,不會武的人,才能乾得出來的事啊!
因為不會武而有蠻力,所以才能毫無愧疚、不講武德。
崔綠珠笑眯眯地提醒:“手腳一起落地,撐住。”
阿秋手足齊落地,身形如半月之橋,既穩又正,姿態不偏不倚。
兩女齊齊歡呼,彷彿見了什麼新奇有趣的耍猴一般。隨後一前一後,跑著去歸隊練功了。
隻剩得阿秋以反弓姿勢倒撐在當地,須臾不敢鬆手,心中叫苦連天。
原來舞部……就是這般練功的。
阿秋倒立著看著池塘的水漸漸變黃,落日餘暉漸漸滲透了池水蒼茫。
夜色降臨時的寒意浸入衣裳,但她也不覺得冷。
頭下腳上的世界看起來很奇怪,與平日很不一樣。
這就是生而為舞伎,所常常會看到的世界嗎?
她看著池水裡映的那張慘白麵龐、宛然紅唇,會生出恍惚,那到底是自己的倒影,還是這棠梨苑裡樂伎被羈絆住的鬼魂。
她忽然不由想起,昨夜睡前,舞樂伎們竊竊私語談起的有關“鬼伎”的夜話。
這裡的伎生不光是新來的,也有樂府舊人後裔,是一直在樂府中世代學習樂藝的伎者,因此會知道一些棠梨掌故舊聞軼事。
鬼伎是舞部伎的打扮,是個穿黑白舞衣,麵敷脂粉,唇色鮮紅如血的女鬼。
無論風雨陰晴,她出現之期不定,時常拖著木屐在池塘邊上走。
也會在遊廊水道。有人曾經遇見過她濕淋淋地在遊廊現身,身後留下長長水跡。
有時也在響屧廊上走。那時便會傳來巨大如深淵空鼓的“咚咚”聲。
曾經有人膽大,聚眾打著火把去尋,卻又倏然不見蹤跡。
有個膽大的樂伎便道:“看起來,這鬼伎隻是嚇人,卻未必對人有傷害啊。”
講這掌故的人卻道:“看上去似乎是如此,但還有一點,棠梨苑舞部每一代,均會有舞伎莫名其妙地失蹤,且是生不見人,死不見骨。”
有人補充道:“至今已經七人。”
原本交頭接耳的寢堂,忽然一下子就靜寂了下來。窗外樹影簌簌而動,風聲曆曆。
不知是否有人在暗中慘白了麵色。
獨自一人倒立在這裡,看著天色漸黑,水中自己的麵容愈加詭異,阿秋不由得想起昨夜講得栩栩如生的這件軼事來,心頭也有些發寒。
張娥須和崔綠珠終於來放她了。
阿秋如蒙大赦,頗有再世為人之感。
“你,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張娥須指指她,又指指崔綠珠和自己。
崔綠珠依然是好脾氣地笑:“把粉補補,掉妝了。”
阿秋不解地道:“不是已經練完功了嗎?內人應不會再管我們的妝了。”
張娥須不聽她反駁,已自拿出粉盒,對著她的臉塗塗補補,頗為認真。
崔綠珠也不答阿秋,隻是道:“今日,黃樂正來找過你了,要提你出去。”
阿秋想到黃朝安那陰柔清冷、細細如毒蛇信子的聲音,和他白皙如好女的麵容,心中便覺得不適。
這才一天……他也未免,太性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