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三尺玉衡
三尺玉衡
崔綠珠比劃道:“孫內人說你功底太差,也沒什麼好給貴人們看的,必須加緊苦練,不得外出。”
她像模像樣地,以手比劃出阿秋一早的滑稽舞姿。
阿秋看著,不覺地笑了。
她忽而僵住,不自覺地以手撫上嘴角,照向水中。那被厚厚的粉塗抹得看不出真容的麵目,此刻有一絲真摯的笑意,猶如陽光閃爍在水中。
張娥須不明所以地問道:“怎麼了?”
阿秋平靜地道:“沒什麼,這好像是我,宮的前朝後宮,以美麗、神秘而龐大的姿態,現身於白衣翩然,登臨棠梨苑最高建築——希音閣飛簷之頂的阿秋眼前。
蘭陵刺者均著白衣,無論是否夜行。
戰國時,燕太子丹送荊軻刺秦,彆於易水,一座賓客皆為白衣冠。高漸離擊築,為變徵之聲。
那是歌樂的悲歎與刺者矢誌不渝的象征。
對於常人來說,蘭陵刺者蒞臨,本身即是巨大威懾。
而對於高人來說,夜行者無論著何服色,均無法蔽其眼目分毫。
阿秋在快速的行進中等待。
以醒目的自身為餌,看會引來的第一位“高人”是誰。
入宮之前,師父萬俟清曾有警告。
無論她如何低調,首先必然瞞不過的,就是隱於深宮多年的“天機四宿”。
天機四宿是何人,如今已經沒有人知道。因為自四十年前入宮,這四人就隱去了自己原先的身份樣貌,混跡宮闈之中,隱姓埋名多年。
他們是一支專門埋下用於對付刺者、護衛天子安全的皇室隱兵。
“最難防範的情況,便是敵在暗而我在明。天機四宿自前代便已隱於宮中,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師父於窗前灑脫佇立的背影,略一遲滯:“即便是我,當年也不曾見過他們的真容。”
阿秋鮮明的衣袂快速地掠過長空。
她的身姿輕盈優美,如宮闕瓊樓之上的一隻飄然淩雲的仙鶴。其下明宮浩大,建製森然,宮街長巷時有軍士巡防,卻偏無人能察覺她在空中掠過的痕跡。
有人偶爾擡頭看看天空,覺得異常,卻又說不上哪裡出了怪事。
“方纔月亮被什麼東西擋住了吧。”
“一定是天上的雲。”另一位守門的軍士說,揉了揉眼睛,指給同伴看。
“你看,那月亮旁邊,不是正有一縷雲彩嗎?”
兩人一齊往天上望去。
月色皎潔,夜空明淨無塵,清廓萬裡。唯獨半輪月象之側,正彷徨著一絲半縷雲卷,邊廓折射出七彩光線。兩人不約而同,感到神為之一清。
天地原來浩大如此。
一直踏簷疾行的阿秋,忽然收住身形,憑虛而立。
下一刻她伸足踏上宮脊,緩緩回身,對上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少師顧逸。
阿秋心中設想過千萬遍,若遇上天機四宿,應如何應對。
但她從沒有想過,來的是顧逸,又當如何。
其實她本應想到,最有可能發現她的,倒應該是顧逸。畢竟她先在顧逸麵前露了相,而顧逸又是那麼明顯地……盯上了她。
但在她的心中,便從未去想過這情況。
是她不願想如今這般與顧逸麵對麵質疑的情景,還是她心中就沒有將顧逸視為潛在的敵人過?
月色落在顧逸的飄逸黑衣之上,卻似與他的身形衣裳融為一體。
阿秋的目光往下走。
顧逸這次不止沒有披大氅,他的領口亦是半敞著的。
烏黑中夾著銀絲的長發也是鬆散瀉於身後,不冠亦不束。
……
所以,無論怎麼看,他都像是從床上剛被抓起,匆匆揀了件衣裳披上便趕來。
阿秋有點走神。
……讓顧少師這麼衣冠不整地半夜翻越宮城趕來的人,就是我嗎?
顧逸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瞧去,不由得輕咳一聲,不著痕跡地攏住衣領。
阿秋及時回過神來,也乾咳了一聲,正色道:“少師大人這是,半夜在屋簷之上賞月嗎?”
如果沒有聽錯,她聽到宮城某處傳來輕笑聲。
那聲音如銀鈴般悅耳,竟是個女子。
顧逸被她先發製人地一問,眼神不自覺微閃,片刻後才恢複淡定,道:“正是。”
阿秋理直氣壯地道:“這本朝還有宮規廷律嗎?身為重臣,就可以趁夜翻牆嗎?這將城防警衛置於何地,將羽林禁衛至於何地,將天子安危又至於何地?”
顧逸向居高位、令出必行,不慣與人作言辭之爭,被阿秋連珠炮似地反問,竟無言可對。片刻才道:“那你呢?”
阿秋笑道:“我舞藝不精,教習囑我勤加練習,我隻是趁夜找個安靜沒人擾的地方,想練習功課罷了!”
她口中言笑宴宴,身形已動,素白衣袖內撮掌如刀,直刺而出。
與蘭陵其他刺者不同,阿秋不輕用兵器,亦不輕取人命。
她位居蘭陵刺者“謫仙榜”之首,堂中代號“荊軻”,作風為“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向有奪帥之能。
她的刺法亦極其簡明,就是一擊“長虹貫日”。
這是她窮研各路身法刺法、拆解上古各家技擊之道後,最終總結而出返璞歸真的一擊。
料敵機先,判斷形勢出手立決,隻有一擊,多亦無用。
刺者不是舞者,若打不贏對方,再纏鬥半個時辰,展示種種美妙身法、精湛技藝亦是多餘。還不如走為上策。
顧逸恍如夢醒,身形亦微動,動容道:“你是蘭陵中人。”
他到這時才反應過來她是蘭陵刺者,阿秋亦覺得奇怪。按理她這一身標誌性的蘭陵白衣,這麼一副堂而皇之的高手風範,顧逸應一照麵便可認出才對。
那麼,在見到她,直到方纔她出手之前,顧逸看著她的眼神那般幽遠深沉,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阿秋的眼角瞥見了光。
不是劍、刀之類鋒刃反射的月光,是精華內斂,明麗渾厚的那種寶光。
就像是……她的白玉羌笛“雙飛翼”的那種光。
那光自一星變為一線,璀璨而又平淡地在她眼前亮起。
璀璨,是因其沉凝如一的氣勢無法令人忽視。平淡,是說它來的勢頭平平無奇,就像是來砍菜切瓜一般。
阿秋忽然覺得自己剛剛出手的那擊“長虹”可能分量不夠。
一聲清脆無比的“啪”在空中響起。
阿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顧逸平平無奇地一揮之下,掌勢不得不由劈變挑,且準確無誤地接住顧逸當頭擊來的一尺。
就像是她送上去給顧逸打手心一般。
阿秋的第一感覺是:疼。
第二感覺是,欲哭無淚。
寶光一閃即收,根本不給她多看見的機會。
想起來了,少師顧逸傳說中的兵刃,是三尺玉衡。那是一件雕刻天星運轉,法天象地的鈞天之器,其玉質文彩煥然,晶瑩美麗。
說是“傳說’,是因為顧逸多年不曾使用過,也就無人看見——大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沒有需要他親自動武的機會。
而能領受玉衡垂訓,大概也就是天子、太子兩個人了。
顧逸名為少師,實則為帝師。隻不過大概天子也覺得顧逸形貌過於年輕,若封他個什麼“顧太師”,那是必不能服眾的。
打手心雖然不重,但餘力卻震得阿秋落於屋脊,踉蹌後退了幾步。
她想的是,最近真是倒黴,早上剛領受了孫教習的竹板,晚上又領了顧少師的一記玉衡。
阿秋小時頗為頑皮,在蘭陵亦沒少挨師父的板子,但後來大了,便幾乎不曾再犯錯。
但畢竟已經是很多年沒挨過板子了的人了,這一板令阿秋有些懵,連跑都忘了,隻懂呆呆地看著顧逸,一副等他發落的表情。
顧逸輕咳一聲,道:“可知錯了?”
阿秋乖乖地點頭,傻傻道:“阿秋不該趁夜宮中亂走,還對少師您出手。”
顧逸呆看著她乖得有些過分的神情,以手扶額片刻,才道:“看來你師父把你教得不錯。回去吧,宮裡不是你能亂闖的地方。下次再遇到,可沒有這般容易了。”
阿秋乖乖一揖到地,隨即提身縱躍,向著來路飛退而去。
阿秋剛退,宮簷的另一邊便出現了一個一身華麗紫衣,並以紫紗蒙麵的女子。
月光之下,女子的身形婀娜,看不出是何年齡。
她正掩口而笑,笑得花枝亂顫。
銀鈴般的笑聲,就這麼回響在妙極殿的頂上,卻彷彿無人聽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