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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金樽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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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樽月落

一把溫柔嫻靜的女子聲音自長廊另一頭響起道:“靈應,送衣裳便送衣裳,你又特地嚇唬薛師傅作甚。”

這聲音溫柔如仙音妙樂,卻又帶著嗔怪之意,不及裴夫人冷漠威壓,亦不似趙昭容般清麗如黃鶯出穀。但聽到的人自然便會生出尊重之心。

阿秋一聽到這個聲音便心下凜然。而孫內人、薛紅碧已自帶著舞伎們紛紛跪地長拜不起,就連趙昭容身後,捧著漆盤的兩行宮女也儘數齊齊跪下。

若是遠望,會發覺響屧廊此刻跪了一地的人,黑壓壓都是人頭。

這個聲音,阿秋曾在棲梧廢宮中聽到過一次,至今記憶猶新。當時她與“風雷斬”褚元一對掌到生死難分之際,對方以憑空而來的“修儀”一劍,輕輕巧巧便破開了她二人之間混沌不分的絞纏黏鎖,正是本朝後宮第一人,嬪妃之首的宸妃,前任飛鳳四衛中的朱鹮,“金樽月落”李嵐修。

阿秋聽得是宸妃聲音,便自心虛。前飛鳳四衛之中,她照過麵甚至交過手的有二人,便是白鶴司空照和朱鹮李嵐修。而誰曉得最近舞部中了什麼彩頭,數天之內便引得前飛鳳四衛之中的“玄鵠”穆華英、“青鸞”趙靈應和“朱鹮”李嵐修紛紛到訪。

這可是舞部乃至於整個樂府,近十年來從所未有之事。

她甚至疑心,隻因樂府屬於內宮,所以屬於命婦、宮眷、女官的這三位都能來管上一管。若是屬於前朝,隻怕司空照大統領也要來看上一看。

這《白紵》舞究竟有何特彆之處,能引得前飛鳳們紛紛前來或插手或旁觀?

阿秋正在這裡思索,那邊趙靈應已然長身揖笑道:“嵐修姐好。裴府的人,我哪裡敢嚇唬了。我不過是與薛師傅開個玩笑罷了。”

隻聽其稱呼,便知飛鳳四衛真如旁人所說,生死之交情逾姐妹,無論所官何職,公開私下亦始終姐妹相稱。

薛紅碧得趙靈應放手,早已冷汗濕透舞衣,悚然跪於孫內人肩下,不敢擡頭。

宸妃淡然柔聲道:“靈應大約不知,薛師傅現下已經不是裴府的人了。華英姐今晨已經令人送來她的戶籍,令還於樂府。今後薛師傅便是宮中樂府的教習了。”

她略一沉吟,又道:“薛師傅從前便是白紵舞的頭名,又是隨文皇後練習過的前朝老人,今願回歸樂府傳承舞樂道,其誌可嘉。本宮欲擢其為舞部副教習,諸位可有異議?”

阿秋頓時明白,宸妃親自來舞部走這一趟,大約是因為裴夫人去她那裡提了半句一句。六宮之首日理萬機,一個前朝舊伎的調動本來萬萬驚動不到宸妃,但因是老姐妹所提,宸妃便決定親自來落妥薛紅碧回樂府的地位和待遇。

孫內人和眾舞伎當然地不能也不會有任何異議,孫內人應道:“如娘娘所命。舞部上下必會尊重薛教習。”

趙靈應卻是抱著雙臂,笑吟吟地道:“華英姐雖是退隱,現在看來卻是越管越寬了。她著急送她女兒入宮也就罷了,如今連少師手下樂府的事也要管了。”

宸妃卻是溫和地道:“無論她管多管少,始終為的是大衍天下,這一點靈應想必也不會質疑。”

趙靈應卻不再笑,俏麗雙目中射出冷光如電,道:“人受環境影響,始終是會有所改變的。我們四人,唯獨華英姐嫁入東光侯府,生了女兒,有了自己的家庭。靈應固然不會質疑華英姐的初心,但若大衍的天下與裴家的天下出現矛盾之時,不知道華英姐會如何取捨?”

宸妃從容道:“即便真有那麼一天,你、我,阿照三人理應還未死。”

趙靈應冷然道:“那就隻論如今。嵐修姐,很多事盤根錯節,我知曉你亦不便一一插手。但現在就有一件事,我趙靈應是要把話放在這裡的。”

宸妃不語,默然等趙靈應的下一句。

趙靈應擲地有聲地道:“中秋宮宴呈演《白紵舞》,是少師大人與陛下的意思,在此之前誰要插手破壞,便是與我趙靈應作對!”

“而與我作對會是什麼下場,各位儘可自己掂量!”

她這一句話清俏如鶯囀,卻是用了內力揚聲,遠遠的傳送出去,直震得水岸兩側樹木簌簌發抖,幾乎是整個棠梨西廂都可聽見的效果。

宸妃輕歎一聲,本想勸說一二,可當她目光觸及趙靈應手上所持,綴著珍珠與水晶的白紵舞衣,卻似想起了什麼往事,以她一向淡泊溫婉的性格,竟也忡然變色,片刻之間竟然答不上來話。

趙靈應放出了這句狠話,重又變得笑吟吟的,她親手將呆若木雞的薛紅碧從地上攙扶而起,又珍而重之地將這白紵絲衣交在她手上,親切地道:“薛副教習可謂重任在肩,可不要辜負了娘娘和裴公對你的一番器重。”

說完,便徑自灑然去了,連給宸妃告辭都直接免了。

她身後的兩列少府宮人也均按次序放下手中的漆盤,挨個向宸妃行禮後告退。

宸妃李嵐修注視著搭在薛紅碧手臂上的白紵舞衣,一時間神色複雜難言。

而薛紅碧更是被火燒燙到一般,隻是當著宸妃的麵,不敢將趙靈應搭在她手臂上的絲衣直接甩開去。

倒並非她對白紵舞衣有什麼意見,而是當年她的衣箱被砸開,自己上台的舞衣被撕裂成塊塊絲帛,珍珠、水晶散落一地的場景,是她畢生的噩夢。

她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麼人會恨惡她至如此。看撕毀舞衣的情狀,那人簡直恨不得要將她生生撕作千百條一般。

她其時是受了很大刺激的,若非孫內人當時從旁堅定地給她援助,於無限黑暗之中給了她一線亮光,令她有了繼續登台的力量,她當時便要崩潰放棄。

而其後雖則是武帝將她們分賜重臣,卻也問過她們各人意見。因為中間還有個上官皇後。武帝亦須給皇後三分顏麵,不會隨口一句話就將皇後精心調教出來的舞伎賜人。

薛紅碧當時是一口便答應了入裴府,當即拜謝皇恩浩蕩。

因為舞伎隊裡這種被人暗算,被人如附骨之蛆惦念怨恨的日子,以她之強勢跋扈,亦產生了巨大心理陰影。

宸妃卻是不經意間就為她解了這窘迫。但見她蓮步輕移,明黃絲綾上織繡著雀鳥的長裙冉冉拂動,來到薛紅碧身邊,素手輕拂便取下了她小臂上搭著的白紵舞衣。

薛紅碧如蒙大赦,立即後退數步,直躲到孫內人身後。

宸妃以手撫摸著領口的珍珠,其上溫潤光澤流動,典雅和婉。她有感而發地道:“琉璃易碎,好夢難尋。當一件美麗的事物在手,人常常不懂珍惜,而要直到失去方曉得其珍貴。《白紵》終於重現,衣裳亦能再製,但很多事過去了,便是永遠過去了。”

她輕聲喟歎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舞部自然沒有一個人敢接她的話,皆因誰也不知她此刻心中何所思憶。

宸妃忽然道:“當時《白紵》,我記得你們主演是三人,還有一人現在何處?”

薛紅碧暗推孫內人回答。她今日已然是被蘭台令大人趙靈應生生嚇破了膽,絕不願意再冒險在貴人麵前張口答話,以免無意間又犯了不知哪條忌諱,要被變相敲打。

孫內人回稟道:“那位同伴當時被賜予了李明遠將軍,早已遠去血陽關,妾等這數十年亦與她無聯絡。”

《白紵》一舞,是三人同台也是最後的相聚。此後薛紅碧入裴府為妾,胡妙容遠去邊關,孫辭獨守樂府,再後來,橫州叛軍崛起,各門閥互相傾軋,天下大亂,宮中一月之內三易君主,有軍士明火執仗於宮中侵掠財物,殺害宮侍婢女,樂府人人自危。

再後來京師十室九空,人口逃散,宮殿亦近荒城,而叛軍入宮時,又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劫難與災殃。孫辭帶著幾名年紀幼小逃走不動的樂府子女,藏匿於棠梨苑的枯井之中茍且偷生。

她沒有想過那時薛紅碧與胡妙容的境況。總之,該是比她好的吧。戰亂之時,有男子庇護,總該比一群女子們容易支撐得下去。

她的眼中,忽然就被淚水所模糊。

宸妃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輕輕地道:“亂時我亦在宮中。我是……宮中禁衛左中郎將。當時這一切,我亦是親見親曆。還有靈應,她也在。”

孫內人猛地擡頭,是不能置信的神情。她半張著嘴,卻是愕然的表情。

所以那時,她們心驚膽戰地伏於暗處,假牆、死角、枯井,卻從未被日夜在宮中燒殺的亂軍發現。時而不時地,她們會發現有三兩叛軍的屍體突兀地倒斃於廢園中、柴房邊,還被人小心地做成因分贓不勻互毆而死的情狀。

她們總是不須離開藏身之處多遠,便能發現一些水和糧米、衣被,棄置在她們經常活動的地方,雖然安置得十分隱秘,卻是她們可以輕易發現的地點。

孫內人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喉嚨哽道:“娘娘!”

宸妃柔聲地道:“你那位同伴姓甚名誰?若在關內侯那邊,關內侯正好不日即將朝覲,本宮或說得上話,可令你們三人重聚。”

她歎息道:“也不止為你們三人的私交。先朝樂府人才,凋零散儘。而今《白紵》重排,若得你們三位當年行首重聚,亦是深深慰藉了飽受戰亂之痛的,一代人的期望。”

孫內人淚終於落下,叩首道:“謝娘娘!我們那位同伴,姓胡,名妙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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