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新的阿秋
新的阿秋
這女子一身華麗紫衣,發鬢上簪著金步搖,臉上的淡紫重紗掩去了她的容貌。
但觀其眼眸與舉止,便令人感覺必然是一位出色的美人。
阿秋隻瞟了她一眼,便立即低頭,道:“阿秋謹記鐘離前輩吩咐。”
鐘離無妍細觀她神情片刻,隨後抿唇輕笑,道:“一個舞部後進,能有如此胸襟眼光,不以年歲為侷限,而以立意為宗旨,即便打破樂府數百年之陳例,又有何不可?”
孫內人聽得她竟然一口應下,驚喜過望,道:“前輩既允,孫辭再無疑惑!多謝前輩作主,為樂府開此新風!”
鐘離無妍盈盈轉側身,無限寂寥地道:“孫辭,如今整個樂府也就隻有你,還會在乎我的看法了。”
人心向背,往往在於權勢,而非神明與傳統。欲破樂府百年之例,其實隻需問過承華令即可,再上則要問到太常寺。
鐘離無妍隻不過是一名無權無勢的前輩隱者,至少如黃朝安這般的人,就絕不會去關心她的看法。
孫內人答道:“自妾明瞭此心所向,所在乎的便隻有天地神明。而前輩守護樂府近四十年,在妾的心目中,雖然不是司樂之神,亦等同於神靈的化身。妾並不在乎掌權者如何看,卻很在乎所行是否無愧於心。”
她再拜道:“前輩既然已經允我所請,妾就要提出第二個請求了。”
鐘離無妍笑道:“你數十年不曾提要求,一提居然有兩個之多。好罷,你說,但凡我能做到,必然儘力為你辦到。”
孫內人道:“這個要求,前輩必然可以辦到。”
她加重語氣道:“天地初開,分乾坤八卦之象。女子之象,便有少女,中女,老女。《白紵》既有少女如阿秋、娥須、綠珠,又用中女如妾以及紅碧,孫辭鬥膽,請前輩也參與此次表演,既明述女子一生之歲月變化,也藉以成全舞部三代同台之傳奇!”
孫內人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便連薛紅碧也半張了嘴巴,啞口無言。
二十年前鐘離無妍於舞部眾伎中相中孫內人,並傳之以鬼步,囑她立誓,今後無論發生何動亂,都要致力儲存舞部一線之續。
當時她以上乘武功來去,飄忽無蹤,自稱司樂之神,孫內人雖未儘信,卻也猜到這位前輩必然曾經出身舞部。
隻是年代已久,不知道是哪一朝哪一代的樂府先人了。
而今,她既已允諾孫辭、薛紅碧可破百年之例而登台,孫內人索性更進一步,提出請她也於舞台上獻藝。若說跨越兩朝甚至數朝,見證漫長曆史時期中樂府滄桑之變,沒有人比鐘離無妍更合適了。
鐘離無妍的麵紗輕顫,半晌之後,她才靜靜地道:“你的想法極好,隻是我受誓言約束,不能再以樂府中人的身份現身於眾人麵前,任何地方。”
孫內人提出此議時,實是鼓足了勇氣,這屬實是她生平最大之創舉,亦是受到阿秋激勵纔想出來。她料到過鐘離無妍可能會拒絕,但萬萬未想到,拒絕的理由竟然是這個。一時亦為之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鐘離無妍卻是不等她反應,再道:“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們,《白紵》呈演當日,無論是在台上台下,台前或者幕後,我都會為你們獻上一份力量,”
她輕笑一聲,像是下定決心般道:“就是這般定了。”
眾人不約而同,感到一陣溫暖的微風拂過麵前,似還帶著一種淡淡馨香,卻又在倏忽間遠逝而去。
香案上的紅燭忽然又亮了起來,跳動的燭火,將殿中五人的影子投到牆壁之上。
夔龍神像彷彿自黑暗中又活了過來,燭光勾勒下的身形,自神壇上安靜地俯瞰眾人。
孫內人輕聲地道:“前輩走了。我們也回去吧。”
明日便是中秋,舞部《白紵》的呈演,就在明晚。
接連多日密集的彩排和訓練,即使是阿秋,亦生出幾分緊張。
還好樂師隊伍中有蕭長安,他總能在恰當的時候舌粲蓮花,靈機妙語,不時逗得眾舞伎琅琅笑起,緩和了幾分緊張氛圍。
薛紅碧現下沒法攔著蕭長安了,因為近期排練地點轉成了金明池畔的集仙殿,也是中秋宮宴正式舉辦的場所。所有的樂師和舞伎都是到那裡彩排,她總不能攔著蕭長安去集仙殿與眾人一起排練。
而且直到此時,蕭長安仍是《白紵》配樂的主體擔綱。
少師兼太常寺卿顧逸自然是不會來彩排,也沒人敢叫他陪著練習的,他的位置此刻是由一名琴師填補。到呈演當天,再直接讓顧逸補入即可。
大約是感染了眾人興奮緊張的心情。阿秋已經一連多個夜晚都睡得不太好。
作為《白紵》舞最重要的人物擔綱,她的狀態將直接關係到整場演出的成敗。說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
孫內人和薛紅碧都是過來人,亦沒少給她心理疏導。
薛紅碧道:“沒有人上台前是不緊張的!踏上舞台,聽到音樂的那一刻,開始起舞,便好了!”
孫內人則道:“你隻需按平時的節奏來便可以。無需過多擔心。”
對於阿秋來說,她曾夜刺十三州,執刃出沒軍營,怯場是不會的。
此事於她的特彆之處,卻在於一重心理和身份上的轉變。
從前她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名動江湖的蘭陵堂神兵堂主,謫仙榜上第一名“荊軻”。但是,為人所知的隻是一個名字而已,從沒有外人見過她的真麵目。
身為刺者,她雖有大名,卻一貫習慣於藏蹤匿跡,在世人麵前能不露相,便不會露相,這是本能的謹慎。
所信任者,唯獨本門之人。對於外人來說,無論多麼有名,她也不過是一個傳說,一個神話,與一柄神兵名劍沒有什麼兩樣。
但這境況,自她入宮開始便有了變化。
顧逸是第一個注意到她的人。其後,是孫內人、張娥須、崔綠珠、薛紅碧、蕭長安……再到鐘離無妍。這些人或許瞭解她真實身份,或者完全不瞭解。但唯一相同的,是她是以本來麵目與他們相識,結交。
是以一個有血有肉的少女阿秋的身份,在他們麵前出現。
阿秋所感覺到的,是一個與從前的神兵堂主,迥然不同的普通舞伎“阿秋”,正在人們的視線之中漸漸成形。
與獨立善斷,冷靜多謀的“荊軻”不同,這個“阿秋”普通得甚至要依賴他人的保護與幫助。
顧逸保護過她,孫內人保護過她,連那個小黃門蕭長安也保護過她。
她已在不知不覺中,與這些人建立起感情。自己這個新的身份成形,一多半要賴他們付出的這些感情與照拂。
而這一次,因著擔綱《白紵》的緣故,她等於是將自己送到天下人麵前亮相。
自此之後,恐怕真的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了。
阿秋自然不怕任何事,隻是這對於一個蘭陵刺者來說,未免太不尋常。
她不由得想,或許這便是師傅萬俟清的用意。他早已料到,她必須得讓前朝後宮的每一個人,都認識她。
才能進而得到,他所為她籌劃的東西。
隻是這一天來得竟然如此之快,是出乎阿秋意料之外的。
明日便要呈演了,而關於《白紵》,其實還有些事,她感覺是自己未能體會清楚的。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
孫內人曾為她們解說過這首《子夜歌》的大概意思。本著孫內人一向“思無邪”的風格,她隻簡單地說:“表達了戀情中的女子,日夜相思之情。”
《白紵》是舞蹈的型別,所有以白紵為道具起舞的舞,皆可稱之為《白紵》舞,當然白紵為特定道具,因此也會衍生出特定的舞蹈姿態。便如棲梧宮中畫捲上所繪的舞姿。
但於民間流傳的《白紵》,則有特定歌詞。
“人生世間如電過,樂時每少苦日多。徘徊鶴轉情豔逸,君為迎歌心如一。”
其實無論是《白紵舞歌詩》還是《子夜歌》,描繪的都是惆悵相思之情。
阿秋此時的舞姿,先得棲梧畫捲心傳,又得顧逸以琴樂調整氣息,再經曆孫內人和薛紅碧前朝兩大班首仔細打磨,已達舉手投足儀態萬方,回眸轉睛神韻萬千的輝煌境地。
但她自己卻很清楚一件事,白紵舞中所有的感情,都是彆人的,而不是她自己的。
作曲者,為《子夜歌》注入了回環往複,一詠三歎的深刻感情。
作詞者,吟出的歌詞是心上不謝的哀婉戀思。
設計舞姿者,一舉一動靜態極妍,飄忽若鴻舉,徘徊若將離。是心意的彷徨,感情的難以確定。
阿秋可以將這一切演繹得栩栩如生,恰到好處。但於她自己內心,卻很明瞭一件事:那就是她並不懂得,人為何會有這樣的感情。
因此,當她於棲梧宮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梧桐皓月之時,隻有一種既陌生,又似早已知道會如此的感受。
四壁皆是嶄新的高大書架,透著楠木的幽雅香韻。此外,還有沉墨的馨香,嫋嫋飄散在空氣裡。
她麵前垂下的,是潔白柔軟的白紵輕紗,鬆散地自大殿的頂梁垂到地麵。而簾後的一道人影,便朦朧地映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那是一個散著長發,正在舉袖起舞的少女人影。月光下隔著輕紗,看不清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