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風雷斬手
風雷斬手
見她回身,老嫗以奇異喑啞的聲音喝道:“哪裡來的小賤人!竟敢擅闖棲梧禁地!”
阿秋正要陪笑解釋,老嫗不待她發言,身形已動。
是掌。
掌形如斬,淩厲如刀。
積六十餘年功力,有風馳電掣之勢的掌。
掌心老繭分佈,勁氣橫流,即便是名兵古刃,亦未必有這雙掌的狠厲刀意。
兩掌交錯疊分,便成天羅地網。
許是錯覺,阿秋彷彿聽見四麵八方,風雷之聲隱起。
老嫗節節拔起的脊椎骨節微微彈響,水中火發,虎豹雷音。
老嫗掌勢一成,前後左右方圓丈許便成樊籠,阿秋有種感覺,即便是飛鳥入內,亦逃不過被擊得羽飛爪碎的下場。
刺者向來避免與人硬接。因為刺術精要是取敵致命,不是比武過招。
師父曾經笑對阿秋說:“把全江湖如今的那些少年俠士們加起來,恐怕也不夠你一個手指頭摁死的。”又道:“因為,我們學的是殺人技。”
阿秋亦問過師父,殺人之技,與武家傳承有何區彆。
師父笑道:“刺者手段千萬,飛花摘葉皆可殺人,其宗旨隻有一句:最短時間、最快速度,找到破綻,置於死地。”
一側的師兄問道:“那武家傳承呢?”
師父先是笑而不答,被眾弟子纏得不行了,才答道:“武家主要講,親疏有彆,傳承有序。點到即止,不傷情麵。”
蘭陵眾人鬨堂大笑。
不過師兄公儀休倒是把師父的這番話記在心裡了。他與阿秋傳承有彆,乃是本門第一策士,有“玉麵留侯”之稱。從此他的宗旨為“以武會友”,也就是能不動手即不動手。如今他的官也做得極大了。
而阿秋以“荊軻”成名以來,曾夜入十三州,輕取封疆大吏首級,入豪宅、貴邸、官府、軍營皆如入無人之境。
最轟動一次,她曾一夜間連取青州刺史、太守、司馬三人的頭顱,導致當時青州成為官員心中恐怖鬼蜮,無人敢赴任。
也就是那次之後,師父著令阿秋隱退,準備入宮為舞樂伎。
他說:“我對你的期許,不僅是個刺客。”
蘭陵中人,向以師命為尊。阿秋便聽了,她藝高人膽大,亦沒有多把皇宮看在眼裡。
現在她終於知了,以往來去自如,是因為沒有遇見真正的武林高手。
刺者之道,一擊不中,隨即遠揚。
但在六十餘年晝夜浸淫打磨的絕對實力之前,出招即已鎖定,每一方位都已被封死。根本不存在變招、使計、遠揚的空間。
阿秋忽然覺得還是師兄聰明。
原來能不動手還是不動手最好。因為其實一動手就有死的風險。
她之前沒想到過這節,是因為死的都是旁人。
阿秋麵臨出道以來最大的凶險。
她聚氣凝身,目光忽然變得亮如閃電,雙掌一前一後,於身前緩緩錯分。
周身氣勢亦變得強大渾厚無比。
就像是山間奔逸而出的野獸,忽而遇見了強敵,毛發直立,虎視而立。
硬拚非刺者所長,但此刻形勢所迫,她做出當前唯一明智抉擇:避無可避,必須硬拚。
而硬拚的結果,就是生死高下立決。
棲梧宮牆之上,隱於一株巨大梧桐之上中的顧逸瞳孔微緊,衣袖微動,準備出手。
但他感應到門口來人,便立即又將衣袖垂了下去。
這麼大的動靜,不驚動其他人是不可能的。
阿秋的一隻雪白玲瓏的素手,與老嫗形如雞爪關節分明的掌已交擊而上。
兩人錯身而過。一股極其霸道雄勁的內力自阿秋的掌心直擊而入,阿秋隻覺全身經脈寸寸欲裂,卻不及回氣,立時將所有勁力提聚另一掌,全力應戰。
剛剛對的那掌隻是彼此試探的先手。
後麵那一掌,纔是生死之決。
一痕明如月光的劍,忽然地就這麼切在兩人之中。
劍身輕薄如紙,似吹發可斷。它切入的時機,拿捏得準確無比,恰到好處。就在兩人對掌相交,錯身而過那一刻。
在決定性的生死一掌將出之前。
劍身鐫刻著兩個美麗的篆字——“修儀”。
這劍來得全無征兆,皆因對戰的兩人心神全在對方身上,兼要攏住聲息不使動靜外傳,竟然都沒察覺忽然來了旁人。
阿秋當即閃身急退數尺,方纔擡起頭來看用劍的那人。
她原本以為,使用如此名劍的,必定是位英俠。
能以妙絕巔毫的、輕輕巧巧的一劍,切斷兩位頂級高手生死交感氣機連結的,必是位名士風流、瀟灑不羈的少俠。
然而,她錯得很離譜。
月色下,對方背對她而立,繡著鸞鳳紋樣的黃色明裳低垂,烏黑秀發靈巧盤繞成靈蛇髻,其上寶石鳳釵閃閃生輝,其下露出天鵝般的長頸,削肩如玉,柔姿勝水。
不是英俠,而是美人。且是位極美的美人。
她輕柔地還劍入鞘,口中柔聲道:“小姑娘誤闖而已,不值姑姑大動肝火,我這便帶她出去。”
老嫗剛與阿秋硬拚一記,亦不好受。喘著氣喝道:“棲梧廢宮為禁地,宮中無人不知。她卻偏要闖入。焉知她不是那人派來,故意與我等作對的?”
黃色明裳美女輕柔地答道:“若是,自有嵐修懲罰管束。姑姑隻需高隱此地,不使他人察覺行跡,待四十年約滿,即可離宮自由。”
阿秋聽得她們對答,心下駭然,她驀然想起了這黃裳女子是何人。
天機四宿是自前代便隱於宮中的天子隱衛。嚴格來說,護衛的是前朝司馬皇室。而本朝朝號大衍,新君由少師顧逸於誅前朝叛臣後扶立,出自山陽謝氏。而謝朗亦仿效前朝天機四宿的建製,在宮中曾設一支專為天子安全警衛的暗衛,名為飛鳳衛者。
號為飛鳳衛者,是因朱鹮、白鶴、青鸞、玄鵠四衛均是女子。
而眼前這位自稱“嵐修”的。無疑就是持天子所賜修儀劍,而今掌領六宮妃嬪的後宮第一人宸妃,從前的飛鳳四衛之首,“朱鹮”李嵐修。
老嫗惡狠狠地再看了阿秋一眼,啐了一口,徑自掉頭隱入廢宮的屋影幢幢之中。
阿秋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否該給宸妃見禮。
宸妃依然是背向她而立,柔聲道:“元一姑姑脾氣怪異,不欲人擾,因此我特地封鎖此宮為禁地,留她一片清淨隱居之地。
她行事偏激出手無分寸,你以後莫要再來。”
阿秋心中將“元一”這二字顛來倒去唸了幾遍,隻覺得熟悉得很,就是不知在哪裡曾經聽過。
宸妃緩緩道:“今夜之事,我不知情,你也沒有來過。走吧。”
這句話語氣格外加重,似是還說給旁的什麼人聽的。
她說完這句,竟自飄身而起,足不點地就這麼去了。
阿秋呆望著她於月亮間消失的黃色衣擺,心想這位貴人娘娘真是說到做到,從頭到尾都是以背相對,沒有看過她一眼。
因此阿秋當然也沒有見過宸妃。
方纔宸妃在那元一姑姑麵前頗為謙抑,稱阿秋不過是誤闖,自己會帶她出去,那多半是一句客氣話,表明得罪元一,自己會負責到底的意思了。
實情則是她自己走了,並沒管阿秋走不走,怎麼走。
阿秋以手撐地,吐出一口血。元一姑姑方纔那掌,傷得她不輕。她看著月下的血跡殷紅,心想幸好不是黑血,可見掌力雖霸道,好在她真力渾厚,未傷及內腑。
她勉強站起,運氣調息片刻,便往廢宮之外走去。
才站到棲梧廢宮的門外,她望著茫茫星空之下,千篇一式的山石樹木,亭台樓閣,不由得發起呆來。
雖則入宮之前特意記誦過宮中地圖,自宮門到棠梨一路在暗記地形。但這畢竟是她來宮中的第二夜,而棲梧宮又是無人居住的偏僻廢宮,並不是什麼重要地點。
因此,她當時背誦地圖幾乎一帶而過,並未刻意去記。
所以……
身後有黑衣破空的細微風聲響起。這次阿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她也知了,以顧逸的修為,若是刻意隱藏身形氣息,她是發現不了的。隻不過顧逸宮中夜行,向來不會當自己是在做賊,也就從未刻意隱藏過。
果然,顧逸平靜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你……不知道怎麼回去吧?”
所以,蘭陵首席刺者阿秋堂主,今夜真的是在宮裡迷路了。
若方纔宸妃不現身製止,顧逸便會出手了。
他看得很清楚,阿秋有與褚元一硬拚的實力,但如此這般地打一架去半條命,自無必要。
不過手持“修儀”的“金樽月落”宸妃駕臨,他便自然迴避。
當今天子謝朗發妻早逝,宸妃與謝朗是青梅竹馬的舊交,曾同是前朝宮中侍衛。
顧逸當年以殺伐平定宮亂之後,推出出自中流砥柱、百年望族山陽謝家的謝朗登基。
謝朗亦不負他所望,先擢在宮中素有威望的左中郎將李嵐修為親衛“飛鳳衛”統領,賜以他的佩劍“修儀”,嚴密保護自身安全,此後雷厲風行在朝堂上清門閥,去異己,鏟除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