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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不見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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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見長安

萬俟清側身遊移,堪堪避過顧逸來劍,目射奇光,似是讚歎又似欣羨地道:“這便是少師用以伏屍丹陛的‘鏤月’?不過少師今日是為撫琴而來,亦不知本人會到場,必然不會配劍隨身,”

他故意斷開話頭,加重語氣道:“想必這劍,是臨時起出的了。”

他指出顧逸是不得不臨時應付。且要棄隨手多年的玉衡不用,匆忙地起出業已封存十年的“鏤月”,可見已然失算一籌。

顧逸的麵容冰冷無任何變化,道:“劍在匣中,待時而出,不逢其人,不用其器而已。”

一陣清如龍吟的嘯鳴聲錚然響過。

劍光照雪,鋒棱如鏡,千百道清氣已縱橫而出,再度裹向萬俟清周身方寸之地。

萬俟清白衣飄拂,不住退卻。

月光皎潔,遠近宮闕樓台都被籠罩上了一層清光。

今夜的金水樓頂,註定成為南朝少師顧逸,和北羌國師、蘭陵堂主萬俟清的戰場。

天地都似靜了下來,這一劍一退,彷彿被拉至永恒那麼長。

顧逸知萬俟清雖然飛身疾退,卻並非因落了下風。

他是借這退走的時間,正在觀察自己的劍意去勢,看有無破綻可尋。

而由此亦可見,萬俟清對於勝他,似乎頗有信心。故而能采取這以逸待勞,從容不迫之勢。

再過五丈,便是重簷儘頭。

屆時萬俟清將退無可退,必有反擊。

自與萬俟清在集仙殿以音律交手以來,顧逸對他最大的感受是:此人雖為一代宗師,最大的特點卻是詭譎多變,手段層出不窮。虛虛實實,難以窺測。

若在戰場上,必定是一流的戰略家。

而且性情和底限均難以測度,不可以常理推斷。

萬俟清身為一代簫王,在集仙殿敗走於他和阿秋、鐘離無妍聯手壓製,卻毫無挫敗憤鬱之色,掉頭便在這裡候著他。隻這份勝敗視若等閒的行事之風,便足以成就一代梟雄。

三丈。

萬俟清雙目陡亮,忽然伸兩指前探。

顧逸靜若止水地瞧著他兩根修長手指,分毫不差地點上“鏤月”鋒芒前端。

劍身微顫,一縷細密如毒蛇的勁力立時透入顧逸的經脈。

顧逸抖腕振劍,“鏤月”去勢微微一滯。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萬俟清借著點劍之力加速飛退,隨後瞬間收止於屋簷邊緣。

他立足之地其後,便是空蕩虛無的夜色。

萬俟清遙身而起,夜色中白衣飄飛,遙遙一掌按來,口中悠然道:“少師可知,我這一掌有個極其令人傷感的名字?”

彷彿四周空氣都瞬間收縮凝固,變為向中心壓縮的窒息感覺。

顧逸眼望著他一隻潔白如玉、真氣渾凝的手掌在前方迅速變大,勁力流轉竟有天羅地網之勢,卻是夷然不懼,劍尖連顫三次,似開出一朵重瓣鮮花來。

他口中沉著地道:“堂主請賜教。”

萬俟清深情地注目手掌,忽然提聲喝道:“家國北望!”

手掌去勢改推為撲,重重拍擊於“鏤月”劍芒之上。

“鏤月”劍光芒倏忽隱去,變為一把普通的銀刃長劍,其上花紋古奧,形製古樸。

顧逸瞬間翻腕將“鏤月”自萬俟清掌底抽回,後退一步。

他麵上有潮紅之色一閃而沒。

萬俟清一擊得中,卻並未再搶攻,而是安靜地等在夜色中。

“鏤月”清嘯再起。

顧逸提劍起勢,口中道:“像堂主視百姓為芻狗,綱常為無物之人,亦會有家國之情嗎?”

顧逸難得主動問他一個問題,萬俟清啞然失笑道:“我非無家國,隻是我眼中之家國,與世人眼中之家國,有很大區彆而已。”

顧逸一邊運氣,一邊緩緩道:“願聞其詳。”

萬俟清也不著急,灑然地道:“區彆在於,我以之為家國的家國,首先,必得儘忠於我。於我無忠、無情者,談何家國?”話音才落,他的右手已然提掌蓄勢,原本修潔如玉的手掌,此刻關節分明,青筋節節凸起。

這將是此戰,最後一次交鋒。

萬俟清所發之言論,初聽實乃驚世駭俗前所未有,滅絕三綱五常,悖謬狂妄之極。

但顧逸卻不驚訝。因為千古之下,凡操帝王業者,幾乎都或多或少有過此等念頭,隻不過未必會像萬俟清般宣之於口。

這亦算是這一代宗師的坦誠風度。

顧逸淡然道:“本人將出的這一劍,也有個很動人的名字。”

萬俟清微笑道:“少師請賜教。”

龍吟清嘯之聲忽然大作,而鏤月劍亦再度亮起銳利寒光,接著便是爆炸級的白光增長。

顧逸喝道:“不見長安!”

舉頭見日,不見長安。

晉明帝幼年坐於父皇膝上,有人自長安來,父皇問知洛陽故國訊息,唏噓流淚不已。有人問明帝:“太陽與長安,哪個遠呢?”

明帝為安慰父皇,答道:“太陽遠。因為如今有人從長安來,卻從未聽說過有人從太陽來。”

第二天,群臣集於殿上,又有人以同樣問題問尚是孩子的明帝,明帝卻回答:“長安遠。”

人們詫異他兩次前後回答得不一樣,問他原因。

他回答:“擡頭便可看到太陽,卻不能看到長安。”

不見長安,是衣冠南渡後,士族被連根拔起,近百年遠離都城、故土的愴痛。

顧逸以此命名劍招,亦是在萬俟清吐露野心之後,表明自己的立場與誌向,並還以顏色。

“鏤月”鋪天蓋地的劍氣森然捲去,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殺意和霸氣。

他心知萬俟清此人不除,將來戰場再見,必多添數十萬生靈塗炭。

故此這一劍,已然用上了全力。

萬俟清雙掌交擊,挾住劍鋒,再度飛退三尺。

他雙目異光大盛,陡然狂喝一聲,將劍向前疾送而出。

顧逸被推得倒退一步。

萬俟清喝道:“須臾之間難分勝負,此戰今次作罷,少師意下如何?”

顧逸已從身後破空而至的風聲,聽出有人正掠往此處。但他全力麵對眼前的萬俟清,無法分心回頭。

此戰可謂平手,皆因顧逸並不在自己的全盛狀態。但自己一方來了幫手,萬俟清自知短時間內再無必殺他的把握,故而放棄也是理所應當。

他已大概推斷出萬俟清的行事風格:無謀不往,無利不趨。

萬俟清本次入宮,一為窺探南朝虛實,二為伺機殺他顧逸。見機不成,他當然不會留下來送死,等著被皇宮高手圍攻。

但明知高手環伺,還敢單身於大衍皇宮挑戰他顧逸,亦是自負自信至極。

萬俟清可以不擇手段,但顧逸卻並非如此,不願集多人之力圍攻他一人。他還劍入鞘,淡然道:“堂主請罷。”

萬俟清正欲掠起,顧逸身後那人的叫聲已然響起:“師父!”

這聲音聽得顧逸心頭一凜,不自覺間殺意亦鬆懈三分。

那是阿秋的聲音。

萬俟清頓足不發,沉聲道:“你在叫誰?”

唯有顧逸明白他這一問何意。

自阿秋入宮以來,她與他的交往,不知有否傳到萬俟清耳中去。

但他曾為她傳話給公儀休。蘭陵留侯的名聲,他也曾聽說過。

蘭陵留侯知道的事,應該也就等於蘭陵堂主人知道了。

但萬俟清自始至終沒有利用過這一點,來對付他,倒也令顧逸對他生出一分由衷的尊重。

阿秋趕至與顧逸並肩處,向著萬俟清背影認真地道:“自然是叫師父你啊,這裡還有旁人不成?”

唯有顧逸知覺,在阿秋答他那一問之前,萬俟清袖內的右手已然提起,五指微顫,是蓄力之勢。

若阿秋的回答不合他心意,想必他立時便要出手,要她性命。

顧逸更有一種感覺,萬俟清的姿態,是明明白白做給他看的。

要他懂得,在阿秋麵前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什麼。

沒人說得清,萬俟清對阿秋這個徒弟,究竟是在乎,還是不在乎。

萬俟清高大軒昂的背影似是略為鬆弛,他沉聲道:“你身邊那個不是旁人,是你的自己人不成?”

阿秋聞言,瞠目結舌,一時竟無言可對。

她曾多次與顧逸聯袂而行,確實自然而然地,就並未將他當作外人。

而顧逸聽阿秋本能地竟不反駁,心頭亦陡然生出一種彆樣感受。

阿秋人急智生,張口道:“師父,你們已然打過了?”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試圖找出誰負傷落敗的證據。

偏生這二人,一人平靜如水,便像沒有任何事發生過,另一人背向傲然而立,根本看不出他表情神態。

阿秋想了想,終於離開顧逸身側,欲繞到師父麵前看他臉色。

她身形才動,已被顧逸那隻未曾握劍的手拉住,顧逸衝著她微一搖頭,示意不可離開他身邊。

萬俟清雖然背向他二人而立,這些動靜又如何逃得過他這位大宗師的耳目。

他表麵不動聲色,卻是怒極反笑:“本人的徒兒,倒要少師操心她安危了。這徒弟,索性送與少師也罷!”

說著舉步便行。

阿秋立知師父當真生氣了,再不顧顧逸拉著她衣袖的手,直追上去,喊道:“師父,你彆走啊,你受傷了沒有?”

萬俟清又是怒極又是好笑,喝道:“我不走,等著大內高手圍上來請我喝茶不成?師父就算傷得隻剩一口氣,難道還能在他麵前承認?”

這徒兒素來機變多智,此刻卻如此不曉事。想必大半是這個姓顧的功勞。

萬俟清越想越怒,悶哼一聲。

顧逸卻在阿秋身後道:“你若此刻跟他去,便不能再回宮中。”他的語氣,亦是難得的有一絲猶豫與情急。

萬俟清先以石長卿身份在中秋宮宴上吹奏魔音,接著又恢複本來麵目與顧逸在此地決鬥,恐怕無論前代“天機四宿”,又或前飛鳳四衛,甚至於其他隱藏的高手,都已經被驚動。

他們之所以遲遲不發,是因尊重江湖規矩,不插手顧逸的私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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