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 不如求娶
不如求娶
阿秋驀然明白了顧逸的心意。
她想起人們所說的,顧逸的來曆神秘。他沒有家族親眷,沒有任何人知曉他的出身背景。
成為大衍城中上至高門,下至煙花裡巷的多少女子。
可此刻,他麵上卻再無往日的灑脫不羈,而露出了滿懷心事的凝重神情。
他做夢也想不到,本朝第一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顧逸,竟也能這般瘋的。
他自謂不是拘束行跡之人,亦從未將門戶派彆看得多麼重。
但是,收敵人的徒弟作弟子這種事情,連他本人驟聞之下,亦充滿匪夷所思之感。
顧逸不如托他去向師父求娶,成算約莫還大一些。
雖然彼此是敵對立場,可顧逸若是求娶蘭陵堂弟子,師父也算有麵子。
可他這般要搶人家徒弟來教,是表示師父教得不夠好麼?
公儀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踏入師父萬俟清的鬆雪堂。
他衣衫甫動,剛踏入門內一步,勁風自側襲至。一股渾厚無比,又極其淩厲的掌力,毫不留情自頭頂上撲擊下來。
公儀休心神大凜,第一念頭是師父要斃他於此。
也許因為師父那一夜隻身犯險宮中,自如來去,而他寸步未動,也未接應。
也許因為師父察知了他替阿秋遮蔽與顧逸的交往。
也許因為師父已然知道,他對自己的來曆起了疑心。
也許因為……
他想不出更多。
可是入朝廷為官的公儀休,就不可能再是從前那個純粹的江湖弟子玉麵留侯。
仕途的成功,也就意味著信唸的有所變化,
公儀休向後倒橋,避過頭頂那雷霆萬鈞的一掌,同時袖內百花玉骨摺扇滑出,一展而開,扇骨內藏精鋼刀刃齊出,閃著奪目光華直襲對方麵門。
一道冷如彎月的弧光蓬然亮起,毫不留情地斬上扇麵。
精鋼扇骨無恙,但一副描繪百花綻開,筆意精妙的絲絹扇麵已然從中裂成兩半。
公儀休向後躍出一步,手中持著裂開的扇麵,勃然大怒道:“墨夷明月!”
刑風堂主,蘭陵堂的二師兄,彪悍精乾的墨夷明月躍落當地,彎月刃一閃收入腰間。他笑嘻嘻地道:“大師兄,你的功夫倒也沒撂下麼。還以為你做官久了,都忘了呢。”
公儀休聽得他話裡有話,怒哼道:“撂下得再久,我也還記得自己是蘭陵堂的大師兄,不似你這般目無尊長,竟在鬆雪堂偷襲於我!”
墨夷明月叉手笑道:“我那一掌,模仿師父可有七八成像?可是沒想到師兄竟然會還手呢!”
公儀休冷然道:“就是師父親要斃我於掌下,他也決不願看著他教出來的弟子不還手。何況我還不是本門叛徒。”
他這話可算說得十分重了。墨夷明月懶洋洋地笑道:“望師兄一直記得這一點纔好。”
墨夷明月轄下的刑風堂,其職責之一便是追緝、清剿本門叛徒,清理門戶。
公儀休不再搭理他,徑自向窗前佇立的白衣偉岸軒昂身影行禮道:“師父!”
萬俟清背對著他,正在沉思,心神彷彿進入了鬆雪堂外的時局中去。
墨夷明月卻向他擠了擠眼睛。
公儀休不明白師父是否在他來之前,便是如此。
墨夷明月壓低聲音道:“你不問問,我為何回來?”
公儀休恍然想起,墨夷明月一向行走在外,近年更是多半活動於南北交界,長江一帶的水陸碼頭。若是沒有大事發生,他斷然不會貿然回堂中的。
公儀休皺眉道:“有何事發生?”
墨夷明月嘴邊漾起一絲得意笑容,道:“不告訴你。”
公儀休為之氣結,閉嘴決定再不搭理這人。
墨夷明月低聲道:“我在長江之上,見到了少師顧逸。”
公儀休這回始駭然失聲道:“什麼?”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墨夷明月,頗有刮目相看的感覺。
墨夷明月作風強橫,他主持的“夜遊天下”乃是水上一霸。他也曾自京口駐防的水師口中聽說過。
顧逸前幾日未上朝,他也知道。但顧逸向來行蹤不定,每個月總有些日子是不在朝中的。人人均知他有半個江湖人的身份,因此公儀休亦沒有多想過。
墨夷明月竟然於長江上見到了顧逸,而且還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就這一點,已然足以令公儀休對他另眼相看了。
公儀休低聲道:“你在少師‘鏤月’劍下,過了幾招?”
墨夷明月臉上登時出現不自然的神情,顧左右而言他地道:“我們並未打起來,還聊得不錯。”
這是今日另外一個將公儀休雷得外焦裡嫩的訊息了。
無論墨夷明月還是顧逸,顯然都不是那麼愛好聊天的人。且墨夷明月竟然摸到了顧逸的行蹤且找上門去,那自然不可能是為了旅途寂寞找人閒聊。
這兩人居然能“聊得不錯”,公儀休本能地就很想知道,他們聊了什麼。
還未等他發問,萬俟清已然轉過身來,風度灑脫地道:“顧逸此時北上,自然是去向李重毓下說辭,勸他息事寧人。明月與他友好分彆更好,因為現時與他撕破臉皮,於我們並無好處。”
公儀休聽到師父對顧逸的定義,才終於覺得,對自己此行的使命,稍微有底氣了些兒。
萬俟清的目光終於落到公儀休身上,淡然道:“休兒今日,所為何來?”
當公儀休將那一卷天下仰慕的“少師真跡”,恭恭敬敬地呈上時,萬俟清的眼光始而亮了起來。
似乎墨痕之上,再細小的牽絲轉折,都在他眼中纖毫畢現。
公儀休終至於忍耐不住,問道:“他信裡說了什麼?”
萬俟清閱至結尾,唇邊竟然露出一絲微笑。他輕輕地將紙捲起,還之於公儀休,口中道:“明月將你扇麵上那幅春日繁花圖劈壞,這副字你倒是可以裱作扇麵,亦正合適你。”
公儀休聽得此語,立即顧不得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將手卷展開。他之嗜好書畫,亦與師父萬俟清相類,每見名家法帖,便如癡如醉。
那副春日繁花圖,是他昔年在蘭陵堂時,尋覓天下群芳,珍貴花本植於後園中,蒐集而彙於一卷,擬寫其神。有時數日之間才得下筆一株,極摹其風神姿態。被墨夷明月這般劈壞了,他著實心痛得要命。
可師父竟將顧逸手跡就這般賞賜給他了,他立時精神大振。畢竟顧逸親筆所書的字,也是南朝難得一見的奇跡珍品。
連墨夷明月也生出了好奇,將大頭湊過來看。
兩人一看之下,幾乎徹底呆掉。
但見行筆連勾帶草,雋秀不失蒼勁,如臨風竹葉,月下梅枝,極儘飄逸灑脫真趣。
題寫的,卻是一首“情詞”。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公儀休張大了嘴巴,過得好半晌,才迷惘地道:“這是……少師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