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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樂 天下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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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歸一

他這一問卻大有講究。顧逸的字被天下人稱為“玉版書”,取其平和中正,如切如磋,厚重溫潤。但從未有人見過他這一筆如遊龍驚水,若春花之麗的行書。

萬俟清似乎心情頗好,微笑道:“轉折之處,仍可窺見其來曆。確是顧逸的字。”

墨夷明月的嘴更是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他結結巴巴地道:“可是少師……為何寫情詞給師父您呢?”

他與公儀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起師父與顧逸金水樓前那一戰。

兩大宗師巔峰決戰,其後師父負傷而退。惺惺相惜,打出感情來也不是沒有可能。隻不過……隻不過他們這些作弟子的,約莫還是俗了些,不能領會其精神而已。

萬俟清卻是思緒萬千,並無注意到兩名弟子的麵色變化。他緩緩道:“他寫這首詞的言外之意,還是落在最後兩句。”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萬俟清的心中,又浮現中秋月下,宮城前空曠靜默的廣場上,他與顧逸兵刃相見的那一刻。

“鏤月”劍乍然亮起的鋒芒極美極銳,如夜空中雲開月現那一刻的姿色。

但還是比不過顧逸身後匆匆趕來,若一隻彩蝶般,輕盈落在他們之間的阿秋。

明月清光皎皎,照徹阿秋那可令火樹銀花、金粉宮廷瞬間失色的麵容之上的,焦急神態。

大約就在那一刻,無論是他還是顧逸,都失去了殺心。

公儀休和墨夷明月兩名弟子麵麵相覷,卻又不敢打擾他的神態情狀,將他拉回了眼前現實。

萬俟清再度自公儀休手中接過顧逸的這封“情詞”,詳細端詳。

萬俟清身為一代宗師,極善於觀人。他生平與顧逸隻見過兩次,卻能感到此人心誌堅毅沉穩,有若磐石大海百折不回。

但這封書字裡行間透露的氣息,卻是灑脫跌宕,飛揚自如。

那是與他素來風格迥然有異的一種心境。

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麼事,又像是心結開釋之後的灑然。

萬俟清忽而揚起頭來,向公儀休斬釘截鐵道:“顧逸提出的是何條件,你不必避諱,儘管說來。”

公儀休在七上八下的心情中等候了這許久,忽然得到萬俟清示意,簡直如聞綸音。

而且,自師父口氣聽來,師父似乎已經大概猜到了,顧逸要提的是什麼要求。

公儀休欠身行禮道:“回稟師尊,少師說,他要收阿秋為關門弟子,望師父成全。”

他這句話出,若堂內憑空響了個霹靂。連整個鬆雪堂的空氣,都瞬間凝固了。

素來膽大心細的江上霸主墨夷明月,已經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隻顧呆瞧著他的嘴。像是完全不能相信,這般震古爍今的奇思妙想,是從他嘴裡跑出來的。

阿秋可並非尋常門派之中的普通弟子,她是天下刺客總堂——蘭陵堂近百年來唯一一位刺秦令主,蘭陵堂三大堂之一的神兵堂主,謫仙榜上第一人刺者“荊軻”。

撇開立場敵對不談,收這樣一位已經成名,且位列一方梟雄的人物為徒,整個武林都是前所未有之事。

公儀休自己說出這句話後,亦是悄悄用素白衣袖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

他偷眼覷萬俟清的表情,卻出奇地發現師父並無任何詫異或不悅之色。

萬俟清俊偉容顏止水不波,似是早已料到顧逸會提出這個要求。

他沉穩而又極其耐心地,一字一句道:“代價呢?顧逸他願意為此付出什麼?”

公儀休猶豫半晌,這次倒不是因為他缺乏勇氣,而是因為即將說出口的話石破天驚,更會影響南北未來局勢。他雖為主掌時局的一言堂主,蘭陵策士之首,亦不得不謹慎斟酌用詞,以免有任何扭曲顧逸的原意。

而萬俟清亦是耐心地等著他,並無半分不耐。

公儀休清了清嗓子,一邊回憶著顧逸當時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情,一麵一字不漏地複述道:“少師說,若師父首肯此事,若將來南北一統,天下歸一,他會將輔政一職讓給師父,退出朝局江湖,永不再涉。”

萬俟清本已端坐於椅中,聽得公儀休將顧逸的這番話傳達得如此清楚明白,忽然驀地起身,直走到了堂中去。

而一旁的墨夷明月,已然全身大震,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對於顧逸認識不深,隻知道南北動亂之際,顧逸提三尺鏤月力挽狂瀾,出而清寧天下,而後急流勇進,鐵腕對門閥施行打擊,兼推行土斷。這樣一個鋒銳之極的人物,竟會提出讓天下之議,在他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公儀休惴惴不安地立等師父的答複。

他身為一言堂策士,所經曆的江湖朝廷談判不下百次,而這一次,卻是他策士生涯中最為奇妙詭譎的一次。

兩大宗師對弈天下之局,而所下之注竟然是他的師妹阿秋。

他看不到萬俟清的反應。但平心而論,自己若是師父,則必然會答應顧逸。

顧逸並不是要阿秋倒戈叛出蘭陵堂,他隻是要將她認在自己名下。

而這回報豐厚得無以複加,等於顧逸自願放棄未來天下第一人的權位。

能用一個承諾迫得少師顧逸退出江湖,這會是南北任何一方豪強勢力都所樂見的。

堂內靜得幾乎可聽見公儀休和墨夷明月的呼吸聲。

萬俟清終於擡起頭來,卻隻凝視著中堂的那副畫像。

那幅畫公儀休小時曾經在師父案頭見過。畫中人麵目未全,看身形是一名持輕紗而起舞的佳人,姿態飄逸,將翺將翔,筆意有高古遊絲之妙,人物有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之韻。

但後來,他再未見過這幅畫,更不知師父有否畫全。

中秋宮宴之前,他曾數度回來鬆雪堂,那時的中堂並不是這幅。因此,這必然是中秋宮宴上師父負傷回來之後,再換上去的。

小時候他不知師父畫的是何人。一言堂一脈,都精通琴棋書畫,更講求下筆有真意,即便是寫意,也必胸中先有真象在,因此師父斷不可能是隨意塗抹之。

要麼,是心中有象,要麼,是眼前有人。

而現在,這畫他一看便明白了。師父當年畫的是白紵舞姬。女子手持白紵俯仰引送之態,就是阿秋那出《白紵》之中的舞姿。

而這一代的首席白紵舞姬,就是阿秋。想必這就是師父將此畫找出重新掛起的原因。

萬俟清霍然轉過身來,雙目亮起:“顧逸給出的,是我無法拒絕的提議。”

墨夷明月摸著自己的腦袋,完全回不過神來地道:“所以,以後我們要管顧逸叫師叔了不是?”

顧逸是阿秋的師父,阿秋是他們的師妹。若江湖也能攀親戚人情,他們是得管顧逸叫一聲師叔。

公儀休的臉色立成苦瓜一般。

萬俟清啞然失笑道:“你可以試試去這般叫他,看他會否應你。”

言外之意,顧逸也不是誰都看得上的。而實情確也是如此。

萬俟清再看向那幅畫,喟然歎道:“顧逸知我,猶如我之知他。我們所想要的,都是一個結束分裂,天下一統的大國。其區彆隻在於,他所求是南統一北,我所求是北統一南。”

公儀休與墨夷明月的目光亦都亮起來。南北相爭,至今已近二百年。戰亂不休,黎民不安的根源,其實都在於此。

中土有誌者,誰不想結束這分裂傾軋的局麵,建立強大的王朝。上使神器整全,下使百姓得安。

世間無不滅的國家。強盛時吞並他國,微弱時被其他民族國家吞噬。顧逸正是因為預見到南朝偏安一隅的情況不可能永恒持續下去,故而預先作出北伐的籌謀。

而師父萬俟清所認定的,卻是軍事上北方胡族的戰力遠強於南朝。他選擇北方,僅是因為北羌贏麵較大。

選擇重於努力。選擇牌麵上明顯強大的一方,當然勝過臥薪嘗膽地經營弱小的一方。

這是師父的選擇,也是蘭陵堂作為天下刺客總堂的選擇。行險,唯強者是崇。

師父喜歡直接掠奪,卻不會有耐心經營。

這也是公儀休對於師父一向的印象。他是天才的戰略家,既具天縱之才又有激情,但當激情退去,他並無耐心一子一子的下子落注。所以他培養了三位弟子,為他打點和經營江湖和朝堂的力量。

萬俟清再道:“但他亦有不知我之處,正如我亦有不知他之處。”

公儀休的目中始射出愕然神色。

萬俟清道:“我從來都知道,顧逸爭勝天下,並非是為了他個人野心。其實,名利權位之於他,或者從來便如浮雲過眼。”

他深深地道:“但我卻未想到,他為了阿秋,可以如此清晰地決斷取捨。”

“而他,大概也不知道,我對於這個輔政,並沒有這般地看重。”

此時此刻,萬俟清投向白紵舞姬畫像的目光裡,卻是糅雜了深情至令人心碎的淒然。那是公儀休一生從未見過的痛楚神情。

公儀休心頭大震,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自他懂事以來,他隻知師父是強者中的強者,如神龍入世,超逸天地之上。師父從未在他們麵前流露過半點軟弱和心痛。

師父在顧逸的取捨裡,看到了曾令他傷痛悔憾的事嗎?

萬俟清雙目亮若燦陽,斬釘截鐵而又意味深長地道:“告訴顧逸,我將這個弟子還給他。但我不需他的承諾。將來的事,戰場上見分明。”

他此語一出,儘顯一派宗師之氣度。因他擺明瞭不肯因阿秋之故而占爭逐天下的半分便宜。

公儀休雖然不明白師父為何說的是“還”而不是“送”,卻仍心下懾服。但為實際利益計,他不由得道:“師父為何不領下這個人情呢,這樣將來會少我們很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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