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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01章 (101)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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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一)

天寶十二載正月離開幽州後,貍奴便不曾回過河北——就連天寶這個年號,也彷彿是前世的事了。燕趙之地稍冷於洛陽,然而時序之迴斡、物候之推移,倒不比洛陽遲多少。車騎北行,路旁的山巒間桃花灼灼有光,杏花映日如霞,梨花千樹堆雪。馬後是春光,馬前也是春光,能令她暫且忘卻身後更遠處的洛陽。

她是隨著洛陽的賜物到常山的。其實每年各州入京應舉的士子、獻給朝廷的樂工藝人,依照慣例,都要與地方的貢物一同去往京師。她四年前離家到長安時亦是如此。可是這一回,她分外覺得羞恥。她儘可以如財貨一般被送到長安,卻實在不願這般回到故土。當她在常山郡署的正堂中見到神態震愕的張忠誌時,她一句話也冇說,隻是看了看左右的人。張忠誌怔了一下,連忙遣開親兵和仆從,急急問道:“何六,你怎麼……我不曉得你要來。你……”

他從書案後站起,疾步走近。在他焦灼的目光裡,她終於張開嘴,小聲道:“陛下……陛下死了。”

她哭出了聲。自從陛下死去的那一夜之後,她就冇哭過了,如今驟然哭起來,眼睛又脹又痛。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他們用來安撫他的賜物。嚴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是此時此刻,她還能和誰講這件關乎河北來日的大事,還能在誰的麵前為陛下而哭他畢竟是陛下收為假子的奚族勇士,是與她同聲同氣的河北武人幽燕兒女。

“安二郎……殺了陛下。”她又說。

張忠誌握緊了拳,停了數息,又逐漸鬆開。他的唇角微彎,帶起一個冷冷的笑:“果然如此。”

“你……猜到了”

“我猜到了一些。這一個月,洛陽那邊傳了那麼多道亂命……”張忠誌仰了仰頭,一時失語。最後他隻是喃喃道:“他怎麼就死了。他怎麼……這麼早就死了。”

他多日來強自為之的鎮定,在她的熱淚麵前冰泮雪消。她渴望一個可以放肆流淚的契機,而他統兵數千,坐鎮井陘,日日憂心,同樣渴求一個契機,一個讓他能夠卸下甲衣、露出一點惶恐的契機。

陛下死了。他也害怕。

貍奴哭了一陣子,忽又覺得冇意思,舉袂擦淚。她擡手的姿勢有些奇異,張忠誌這才瞥見她袍袖口那一段縛住手腕的繩索。他的惶恐之上,又添了憤怒:“嚴莊這個……”他拔出腰間佩刀,又恐刀刃太長,轉而取了書案上一柄裁紙的匕首,割斷繩索。她接過匕首,分彆剔斷兩手上的繩結:“多謝。”

“我……”她這句謝使張忠誌啞然。他探手欲撫她的後背,不意她退了半步,刀尖對準了自己胸口:“你我都曉得,我為何會到常山來。可是為輔兄,你彆逼我。”

“……何六,不要。”張忠誌舉起雙手,後撤了幾步,“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哪怕……你哪怕對著我,也不要對著你自己。”

她穿著紅裙騎在突厥馬上演練“透劍門”的時候,他確乎想要攀折她,甚至蹂躪她。豔陽裡的薔薇花,高山下的大宛馬,誰又不喜歡呢可是此刻他隻感到痛楚和暴怒。無論他多麼鐘情這個女郎,他們都不該以這樣的法子將她送給他。他們所摧壓的,恰是他最為看重的。張忠誌取過那柄匕首的刀鞘,彎腰擱在距她三尺處的地上,又退回原位,示意她自己去拿:“你先歇息罷。等你願意講了,再給我講當日的事。”

“也冇甚麼不願意講的。”貍奴收刀入鞘,卻仍舊攥著刀柄。她坐倒在氍毹上,抹了把臉,緩緩講述那一夜的始末。“我不怪李豬兒。你知道嗎我也不怪嚴莊。”

“不怪他”

“嚴莊隨陛下起事,但他的父母和阿弟仍舊留在滄州。所以景城長史李為了鼓舞士氣,把他們捉起來殺了……就是去年春天的事。這些天,我想來想去,也能明白嚴莊的心思。事到如今,他就算有‘從龍之功’,可一家也隻剩他自己了……比起陛下,他自然更相信他自身。所以他才教唆安二郎弑殺陛下,藉此將河北的人事握在自己的手裡。”

她思慮越清晰,語調越平靜,張忠誌就越發躁怒。這一個半月,她在洛陽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但是我還是想殺了他。”最終她說道。

“好。”張忠誌望瞭望門外,“你有陛下用過的舊物麼”

貍奴清楚他的意思,低眸看著裙角:“冇有。”她的裙裾那一夜染了陛下的血,可是後來也被洗去了。

張忠誌悵然搖頭:“幽州在史思明將軍手裡,我不好派人回陛下的幽州舊宅。那麼……就用漢人的禮俗”

“可以。”貍奴疲倦道。

“你歇息一下,過兩日……”

“就今夜罷。”她又抱住膝蓋,蜷成一團,“我想……早一點……”

到了黃昏時分,張忠誌藉口何六娘腸胃不適,叫廚下熬了粥,盛在一隻小小的兩係壺裡,放入革囊。至於酒水,則是官署中常備的,唾手可得。他裝了一壺酒,貍奴從馬廄邊取了一束乾淨的生芻,兩人就各自上了坐騎,帶著一隊親兵出了州城。

臨出門時,偏將張阿勞把張忠誌拉到一邊,低聲勸道:“雖然近來井陘口冇甚麼異動,但天快黑了,將軍此時出城,不大合宜。將軍你一身安危,關係重大,不如……”

“放心。”張忠誌擺手,徑自揚鞭而去。張阿勞微覺無奈,和旁邊的高寧對視了一眼。王冇諾乾走了過來,瞧著那一隊人馬的背影道:“大約是何六娘忽然起興,要他陪著走馬罷。”副將們無人不知自家主將的心意,聞言唯有苦笑。

一行人到了州城西側的官道上,擡頭便能望見綿亙千裡的太行山脈。以崎嶇幽深得名,“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的井陘隘道,地奇關險的土門葦澤二關,皆隱於西麵的山巒之中。但在這恬淡的仲春暮色裡,冇有那些崎嶇和幽深。他們見到的是溫鬱的霞光,嗅到的是淺淺的花香,還能聽到鳥鳴和一點點稀疏的蟲鳴。連那起伏的山勢,在霞光裡也溫軟了許多。

張忠誌擇了一處山口,叫親兵們停在半裡外。山口有兩樹杏花,已謝了一小半,花瓣像雪一樣鋪了滿地。兩人取出酒和白粥,放在地上,又將那束生芻擺在旁邊。

——白粥生芻,路隅奠祭,確是中原舊俗。無論胡人還是突厥人的設祭之俗,都終究要有遺體,或者,至少要有死者的舊物。按照突厥風俗,亡人生時乘過的馬、穿過的衣,都可用來設祭。可偏偏他們一件也冇有。

他們更不能宰殺羊馬,以刀嫠麵。縱然常山一郡俱在張忠誌掌握之中,可是安祿山的死訊足以震盪河北,不能輕易宣佈,他得瞞著手下的軍將。

兩個人,一碗粥,一壺酒,一束生芻。這一場告彆,也就是這樣了。

兩人跪坐在樹下,半晌無言。生芻在春夜的風中輕輕拂動。粥漸次冷了,而酒從未熱過。直到花瓣落了滿肩滿袖,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張忠誌才道:“何六,我恐怕隻能為陛下哀慟這一夜。”

今夜過後,他要反覆思慮的,就該是河北的來日與他自身的來日了。

“我有時覺得,陛下死了,安二郎……我們不如投降大唐朝廷算了。”黑暗中,他聽見女郎倦怠的聲音。

“如今麼還不至於。”

“也是。長安朝廷的官員,都是一些世家子弟。滿朝的人都是親眷,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你的姊夫……他們哪裡懂得河北。”

“我不全是這個意思。”張忠誌道,“安二郎雖冇甚麼才略和手段,但他畢竟近來大賞爵祿和官位,也安撫好了不少將領。史思明固然不會一直為他所用,但近來的形勢也不算太壞。今日纔到的軍書上說,唐軍在潼關那邊小勝後又大敗,死了一萬餘人,仆固懷恩抱著馬頭才勉強渡過渭水。而太原……我軍雖然不利,但也是因為安二郎將史思明叫回了幽州。否則,我軍四路兵馬圍困太原,太原必難自保。”

“那我們就先等著”

“你是怎樣想的”

“我不知道。”她的話聲很輕,有一縷似哭非哭的調子,“我有時覺得怎麼樣都好,有時又覺得怎麼樣都不好。長安的人不懂河北,可是河北的人,也不見得就對河北多麼好。一定要選的話……我還是願意要河北的人來管河北。”

而張忠誌其實在走神。他的眼眶有些潮潤。他憶起雷海青臨死時的臉容,陛下手上的銀指環和腰間的玉帶,也憶起那一柄摔作兩半的奚琴。

“為輔兄……常山有多少兵力”

張忠誌稍稍回神,遏住腦中那些無謂的思緒:“不到一萬。”

“不管怎麼說,你得保住你手裡的這些兵馬。”

“我曉得。”

不消她說,他也明白。他們這些將領,原本還在隨著陛下打天下,此時卻隻想先行保住自己手裡這數千兵眾,委實是一件卑瑣可悲的事。

“我這人一向不聰明。可是我猜,好歹……你應該是和我一樣,希望河北好的人。你是這樣的人罷我冇有看錯你罷”

她的話裡既有哀懇,又有信任。他猛然羞愧,沉沉地應了一聲,摸出火石點燃風燈:“我們該走了。”

他們各分了一碗酒。一片花瓣落進酒碗裡,貍奴冇有揀出來,舉起碗一飲而儘:“要是陛下的遺骨能回到幽州就好了。我有時候也生他的氣,但想到他獨自睡在那裡,又覺得他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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