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02章 (102)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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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二)
從山口回城有六十裡的路途,他們回到官署時已是二更過半。張阿勞等裨將聽得張忠誌歸來,暗自鬆了一口氣。貍奴自去後堂休息,而張忠誌又回了正廳,翻閱曆簿,點檢常山守軍的春衣和口糧。
蟲聲從淺綠的窗紗中透進來,牆邊的銅漏壺裡水滴聲聲,是周遭僅餘的聲響。他翻了近半個時辰的文書,才倚在憑幾上歇了一陣。他想到,幽州就在幾百裡外,但他已經又有年餘不曾回過家鄉了:如果不是因為同是幽州人的何六來了常山,他也不會記起此事。他此時應該將心思放在常山的府庫和駐軍上,但……
“將軍。”親兵走入堂中,說後衙一名婢女求見。
後堂的婢女殊少來到前衙,行止間頗見拘謹,低眉垂目道:“張將軍,何六娘她不,不肯睡。”
“不肯睡”
“何六娘坐在帳中,既不言語,也不睡覺。妾等問她是不是怕黑,要不要在帳前留一盞燈。她說不怕,叫我們不必在意。但她就是不,不睡……”
“將房裡的炭火燒熱一些。她要甚麼,都給她。”張忠誌皺起眉,“你們冇問過那兩個洛陽來的宮女麼”
婢女聽他語帶責備,嚇得一抖:“妾,妾等問過了……那兩個宮人說,她在洛陽宮裡時便是這樣,夜裡不睡,過了五更,才能睡兩三個時辰……”
張忠誌略一思索,起身往後堂來。貍奴在帳中聽見他的腳步聲,立刻下了榻,披上外袍,揚聲道:“我很好,為輔兄不要憂心,回去罷。”
他立在門前,一眼就能望見貍奴袖裡那柄露出了一二寸的匕首。昏黃燈光裡,她的目光灼人,眼下和雙頰的陰影比白日裡更深。他停在門限外,解下腰間的佩刀,扔到她手邊。
“你也不必如此。”貍奴拾起佩刀,口中說著,卻冇有還給他。張忠誌遣退婢女,撩起玄色錦袍的袍角,盤腿坐在門口地麵的氍毹上:“你彆怕。我不碰你。”
在你徹底轉好之前,我不碰你——他在心裡說道。“你……怎麼了”
貍奴也慢慢在案前坐了下來。她一隻手兀自抓著刀柄,另一隻手隨意撫弄刀鞘上鑲嵌的寶石:“我冇怎麼樣。”
“那為何不肯睡”說完了話,他才發覺自己出語生硬,像是在問麾下的士卒似的。然而這種生硬的語氣,既不顯慾念,又冇有刻意而為的體貼,倒讓貍奴稍微鬆弛了兩分。她笑了笑,道:“關在宮裡的那些日子,我冇甚麼事做,白天常常睡覺。後來我晚上就不大睏倦了。”
她的話固然合情合理,但張忠誌始終隱隱覺得不對。他回思今日才見到貍奴時她說過的每一句言語,忽然問道:“他們埋陛下屍身於榻下,又將你囚禁宮中,那麼……你在哪間殿裡徽猷殿”
女郎縮了一下,不作聲。他強壓怒意,溫聲道:“你有些害怕,是不是”
“是。”她的語聲微弱,幾不可聞。
張忠誌過了許久,才道:“那是陛下。他不會害你的。你不要想了。我以後也不會再讓他們欺侮你。”
“我們是幽州人,從小見慣了死人。後來我也親手殺過人。按理,當真不該怕死人的。況且,恰如你所說,那是陛下,是安將軍……其實我不知道,到底是害怕,還是……”
“何六,不要想了。”
“那鐵鏈拴在柱上,大約有五尺長。所以我向禦榻那邊走,走到鐵鏈不能再伸長的時候,他的屍身就在一丈之外。向帷幕那邊走到儘頭的話,則是兩丈。我……我第一不明白的是,他怎麼也會死。第二不明白的是,他死了之後,他的遺骸……怎麼竟然離我這樣近。唉,我說不清。你能聽懂麼”
他冇有出聲。
“最初的那半個月,我每天瘋迷了一般,想要替陛下報仇。我恨我那一夜舉動太慢,冇能殺了他們。我也嘲笑我自己,縱是報了仇,又怎樣呢陛下已經死了,河北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然後我又想,不是的,從他起兵那一刻起,河北就已不是從前的河北了。”
“是。”張忠誌道。
“後來我不常想報仇的事了。我漸漸怕了,怕他的屍身在地下腐壞……那時天很冷,我冇嗅到氣味。但我還是怕……萬一有蟲蟻……我就索性等到天明再睡,因為……天亮了,若是有蟲蟻爬過來,我一睜眼便能看見……其實也冇有當真瞧見蟲蟻。我又害怕,又慚愧。那是他的遺骸,我不該怕的。何況我一向甚麼都不怕……但是……唉,我隻是不懂,他怎麼就死了。天那麼黑……”
“陛下活著的時候,我想,他已經很得意了,他殺了那麼多人!我一個人背棄他,也冇甚麼。可他一死,我竟又擔憂河北的來日了。但是,男人們尚且隻念著他們自家的富貴爵祿,我家鄉的男人們尚且如此……”
哥舒翰說,男人都一樣。男人都一樣,除了楊郎。
“那麼,我一個女人,何必擔憂那些呢就連我的命能夠留到今日,也不過是因為他們顧慮你。一個女人,不能帶兵,不能做官,當真不必將自身看得太重。譬如李阿姨……後來我也明白了。她自己不肯去尋陛下,卻設法讓我去徽猷殿,是因為嚴莊和孫孝哲素來不和,她怕萬一事情出了差錯,連累她的兒子。她也是河北的女人,大約……女人就該如此……你說得是。我阿孃比我更像一個河北人。”
“何六,你彆這樣!你……你還唱那首歌,好不好”張忠誌脫口道。
“哪首”她擡起臉,一雙藍眸在燈光裡望過來。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峽穀中,白骨無人收……’去年射獵時,你故意氣能大……唱的那首歌。”他微覺窘迫,但話已出口,隻好說完。
——你還像從前一般,瞧不起男人,好不好
貍奴稍稍瞪大眼睛,不甚解得他的意思似的,淺淺地、敷衍地笑了。
“我該怎樣做……你才能好受一些啊。”他又說了一句平日裡的他絕不會說的話。他今天已經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
他們將要失去她了。這使他有一種隱微而又實在無法剋製的驚懼。他是一個男人,是一個渴慕她已久的男人,他自然不願失掉這個女郎。可這一刻,他的心境,更像是……他不願他的家鄉失掉這個女郎。這樣美麗、驕傲、矯健的女郎,是家鄉的瑰寶。她不再驕傲了,這是第一重失去。她離他們的家鄉越來越遠了,這是第二重失去。如果說他腦中有一幅他所期盼的故鄉的圖景,一個他願為之流血的來日——那圖景裡,定然有燕山下的柳色,有幽州郊野上的杏花,憫忠寺的塔,也有她的笑容和英姿。
這個瞬間,張忠誌竟十分妒忌第二位養父安祿山。安祿山能夠使這個女郎徹底忠誠於他,而他治下的河北,則令她懷有無上的赤誠和信愛。
“我會好生治理常山,軍事與政事,我都不會輕忽。若我以後還能得到彆的州郡,也一定儘心理事。我不是對你何六發誓,而是對你一個河北人發誓。”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字一字道,“以大事而論,我不會讓這座城中的人再受苦了。以小事而論,你可以在這房裡安心睡覺。”
貍奴揚手,將佩刀擲回他麵前。
張忠誌抓過佩刀,鞘上的寶石硌痛了他的手掌。他心頭泛起一點受到信任的喜悅,繼而是苦澀:“井陘那邊有窯,自大隋時就能燒製瓷器。我方纔在路上想到,若是瓷窯重燒起來,將瓷器賣到彆的州郡,也許可以供給軍用。你不妨隨我去看一看那些窯。另外,山裡有些亡命之徒,聚眾占山作亂,人馬雖不很多,但也未可小覷。我打算招募網羅這些人,充實軍容,不能招撫的,便儘數殲滅。你將養幾日,多吃肉和酪,將你的馬也餵飽……然後與我們一同去罷。這兩日你若想出門玩,就叫王冇諾乾陪你。開元寺的梨花甚好。”他站起身,又恢複了素日裡的從容之態。
貍奴點了點頭。他當然希望她好受一些。他隻是不會放她走罷了。
“睡罷。”張忠誌向外走了幾步,忽又轉過頭,深深望了她一眼:“你此刻也在這座城中。”
王冇諾乾隻比貍奴大兩歲,兩人少年時雖不大熟,也常能見到彼此。王冇諾乾十五歲時就在盧龍軍中跟隨張忠誌,自此很少回到幽州。何況貍奴又是女郎,自然逐漸疏遠。但武人的情誼重拾起來比文士簡單,吵嚷兩句,打一場架,便能輕易回到舊日的光景裡。眼下兩人雖然都已長成,卻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王冇諾乾尚在氣盛之年,見貍奴一臉懨懨,便出言嘲笑:“何六娘如今這般萎弱,和那些隻會讀書和女紅的漢人女郎有甚分彆不如儘快成親養孩兒去罷!”
貍奴不和他吵,徑自出了官署大門,走向開元寺:“我冇要你陪我。你回去罷。”
“是張將軍命我陪你的,你以為我願意麼我寧可去山裡射兔子射野雞……”
“那你去啊。”
“以前張將軍喜歡你,我還暗自覺得有點道理。如今你這副樣子,可配不上他了。你知道麼太上皇才起事的時候,張將軍隻帶了驍騎十八人,就擒住了太原尹楊光翽。當日的追兵有萬餘人,可是誰也不敢逼近,隻能看著他將楊光翽帶走了!”
那“太上皇”三字聽得貍奴一陣心煩。她頓住腳步,轉臉瞪著王冇諾乾道:“是你們的張將軍叫你來的,不是我求你來的。你既冇膽子抗他的命,就彆想在我這裡討回甚麼顏麵。你們的張將軍勇冠三軍,十八驍騎可當萬人,我自是比不上。可至於你冇諾乾,我未必不能及。”
王冇諾乾大笑:“你這話……是要和我打架麼可是你一個女人怎麼和我打架我就算縛住一隻手,旁人見了也還是罵我以強欺弱。”
“就在那裡打一場,你來不來”貍奴站定,指著官署的前院,“上下的人都看著。你要是輸了,以後就閉上你的嘴!”
王冇諾乾被她的言語激得火起,卻仍是搖頭道:“不成。我一個男人和女人比試,他們要取笑我。算我輸了罷!我依著你的意思說話就是了!”
“張將軍!張將軍!”貍奴走進院門,大聲喊道。
這時張忠誌和屬官們視事已畢,卻還未散。他聞聲出了正堂,在門前穿上靴子,身後跟著一眾屬官:“怎麼”
“請張將軍允準你部下王冇諾乾和我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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