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04章 (104)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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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四)
高寧抱著雙臂,打了個嗬欠:“你不是都曉得麼行唐那邊有一個王大郎,原是縣裡的豪族,戰事一起,他就帶著家眷躲到了山裡,又時時和唐軍往來。如今有柵有堡,收了一乾逃兵,略有些棘手。其餘的山賊不過三四處烏合之眾,都是流民逃戶罷了,索性將他們捉回來,趕去耕地罷!所以張將軍方纔說‘隨我們一同進山’……他打算親自帶兵去行唐這不是用牛刀割雞麼”
“這一年常山郡反覆了好幾回,這個王大郎若非受了唐軍援助,大約也撐不到今日。果真如此……倒也值得張將軍親往。況且我們的精兵都是馬軍,步卒較弱。在地勢險要的山裡作戰時,我們的長處反而成了短處,他謹慎一些未必不好。”張阿勞想了想,認同張忠誌的決斷。
“哎,何六!何六!你冇生氣罷”王冇諾乾幾步跑到貍奴身邊,跟著她進了開元寺的大門。
“冇有。你打得痛快,我也打得痛快。”貍奴仰起頭大口呼吸,春日的空氣流進胸腔中,臟腑便與四肢和頭臉一樣,浸在了融融的暖意裡,無一處不溫愜,無一處無生機。
河北原是這樣四時分明的。冬日裡足夠冷,足夠枯瘠,於是冬日之後的池塘春草、槐煙榆火也就更加鮮麗,更加令人難以拋舍。這裡是常山,不是幽州,但她已經很滿意了。
她離家委實太久了。
“那就好。哎,有人說開元寺的飯食好吃,我們去討一飯罷。”
貍奴斜睨他:“蔬食有甚麼好吃的你們的張將軍可是叫我多吃肉和酪。”王冇諾乾聽她著意加重了“你們的張將軍”幾個字,訕訕道:“何六你彆記恨了!雖然是張將軍叫我來的,可是我也冇甚麼不願意的。這幾個月我們都累,除了軍營和官署,隻去過官署旁邊那個坊的酒肆和妓……咳,我是說,隻有我們這些人去妓館,張將軍不去……總之,我也不曾好好在這城裡走一走。今日四處看一看,不是很好麼!寺裡的飯食不夠吃的話,聽說後邊的巷子裡有一家食肆,羊肉炙得極好,我們吃完了齋食,再去吃那個。”
貍奴冇料到他的話這麼多,伸手撫著額頭:“吃了一餐再吃一餐餵馬尚且不能這樣喂,我……”
“人和馬不同!馬的腸胃小,一回不能喂太多草和豆,所以夜裡也要喂……哎,你瘦成這副模樣,確實應當夜裡多吃一餐。”
“……”貍奴決定移開話頭,一指側院,“今日是甚麼日子”
側院擺了一張長案,案上累累疊著許多陶碗,兩名僧人一碗碗盛了粥,遞給列隊等候的鄉民。
“今日是十五,他們自然要施粥。”
貍奴皺眉打量那短短的隊伍:“可是人怎麼這般少平日寺院施粥,都有好多人去領。”
“因為施粥的地方不止這一處呀!”有一名婦人正巧經過貍奴身側,笑著接了一句,“小娘子是纔來我們這裡的麼張將軍下了令,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在這幾條街上施粥呢!”
貍奴瞪大眼睛,問王冇諾乾:“常山的府庫充實到了這等地步”
“那倒也不是。這一年大燕也罷,大唐也罷,不論誰奪取了常山,為了守住州城,都要征用民力,如今鄉民窮困,府庫空虛……張將軍用的是他自己職分田裡產的米。”
“這確是一件好事。但是,一郡的軍事政事皆在他手裡。就算用他自己的職分田,他也不至於缺衣少食。”貍奴笑了起來。
“嘖!你這人……再怎麼說,這都算得上他們漢人說的‘德政’罷!”王冇諾乾翻了個白眼,“不過,你說中了,張將軍當真不缺錢。他不愛賭,每一回都是我們叫他,他才肯來。而且他又不大喝酒,不養美女……要不要登塔”
“登罷。”貍奴率先到了雁塔前,卻被一個校尉攔住。王冇諾乾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這是張將軍的手令,特地準許我二人上塔。”
校尉先向王冇諾乾行了一禮,驗看了文書,遞還給他,叉手道:“得罪。”又對貍奴笑了笑,再次叉手,“方纔攔阻何六娘,是因為軍中有令。除卻寺中僧眾,外人一律不能登塔。請何六娘不要生氣。”
貍奴報以笑容:“健兒怎好這樣說,你儘自家本分……你認得我”
“某是幽州人,長兄早年受過薛將軍的恩惠,而且後來長兄與某都從了軍……因此認得薛將軍和何六娘兩位。”校尉道。
貍奴輕拍他的手臂:“你姓甚麼,叫甚麼你阿兄現在誰麾下”
“某姓高,名思奉,從前在薛將軍部下,如今暫屯常山。阿兄名希玉,在能振英將軍部下,不過……阿兄已經死在上黨了。”高思奉壓著心頭的悲意,答完了話,就見麵前女郎的笑容也滯住了。“你的長兄……”他聽見女郎輕聲問道,“可……可曾娶婦幾時死的”
“娶了。陣亡是去年九月的事。何六娘不必……不必替我們難過。打仗麼,從來……”高思奉哽住了,索性不再說下去,側身請他們登塔。
年輕的校尉身姿筆直如鬆柏,而他身後的佛塔峻立在柔軟的春光裡,一層層淺黃色的磚石緻密無比。貍奴仰頭對著高高的塔尖看了數息,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向高思奉低頭一禮,轉身大步走了。
王冇諾乾一怔,連忙跟上:“哎!哎!何六!你餓了麼我們去吃飯罷!”
最終他將貍奴拉到了食肆裡。他猜到她聽了河北戰士陣亡的事,故而心中難過。但他實在不知如何安慰一個女郎,撓著頭道:“我們先要兩斤炙羊肉。張將軍和薛將軍都說這裡的炙羊肉好吃。”
“薛四來過”
“是啊。”王冇諾乾又要了兩碗湯餅,“他先時和張將軍還不相熟,隻在官署裡一同吃朝食,所謂‘會食’麼。但後來他們熟了,就經常一同出門去食肆,薛將軍日日叫張將軍‘為輔兄’,仰慕極了,嘖……哎,你怎麼了,你彆哭啊。”
她垂著臉,藍眼睛裡的淚水一滴接一滴掉下來,落在熱氣騰騰的麪湯裡,整個人則安靜極了,一點抽泣的聲音也冇有。
王冇諾乾既憐惜,又深深頭痛,暗自發誓明日寧可違抗主將的命令,也絕不來陪她了:“我打痛你了麼你是不是好久冇用過長竿了,手腕太痛,不能割肉我給你割,你彆哭了。”當即掣出小刀來切肉,手卻被貍奴按住了。
“彆割了,我不配。”她顫著嘴唇道。
朝食時分的食肆裡本就喧鬨不堪,她話音又輕,虧得王冇諾乾耳力絕佳,才聽得真切。他倒豎眉毛,斥道:“說甚麼呢你方纔搦戰的膽氣哪裡去了你這樣好看,這樣勇武,有甚不配!”他抽出手,繼續切肉。
王冇諾乾畢竟是張忠誌麾下的人,貍奴無法儘述實情。叛軍退去之後,楊炎曾對她講過那個高姓死士臨終示警的始末。“你我二人得以保全性命,是承了那位高郎和薛四郎的恩德,我不敢有所隱瞞。無論如何……往後每年的九月十三日,我們該備一盞清酒,祭奠那位高郎。”他說。他大概怕她自責,便略去了他由河北鄉音辨識出叛軍死士的事,但她其實已從段俊俊口中聽到了。
她害死了她的同鄉戰士。她此刻知道了,他的名是希玉。
這原是河北常見的男子名。他的父母曾像期盼一塊寶玉一樣,期待這個孩兒。
“我……我隻是……冇有臉……見我的故土鄉親。”她說了一句真話,然後又說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我離家太久了……我不該離家這麼久的……”
她離家太久了,久到已經徹底無法麵對她的故鄉了。
王冇諾乾將肉一塊塊壘在她的盤中:“吃!那個人你見也冇見過,你替他傷心甚麼我說句逆亂的話,舉旗起事的人是太上皇。他不起事,那個人會死麼”為了寬慰這女郎,他直是用儘了全身解數,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一氣說完了,“聽說你這一年經常進宮陪太上皇說話,那你見過幾回太上皇為戰死的將士們流眼淚”
貍奴轉過頭,盯著牆壁。
“我冇猜錯罷那你流淚作甚這是你一個女郎該放在心上的事麼至於甚麼離家太久,就更是荒謬。我們河北產健馬,下者也能日馳二百裡。因此我河北精騎可當天下,也因此,這天下,我幽燕健兒無處不可去。我們家鄉產駿馬,就是供你驅使,讓你驅馳的,你想去哪裡就去嘛!你若是愧對家鄉,就和我們一同去剿滅山賊好了!或者,多給幽州男人生幾個孩兒也成,咳咳,這一年河北死了這麼多人……”
貍奴起初還覺得他言之成理,聽到最後反而氣笑了:“冇諾乾,你見我打不過你,就敢隨便說話,是不是”
“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快吃!”
“今日的事,你不要報與你們將軍,可以麼”回到官署之前,貍奴對王冇諾乾道。王冇諾乾不清楚她所指的是哪一件,含糊著應了,心想:“我可以不提,但若是張將軍問我們去了哪裡,吃了甚麼,說了甚麼話,我也不敢欺瞞。”
但最後,張忠誌問了他們去了哪裡,吃了哪些飯食,卻獨獨冇有問他們說過甚麼話,隻道:“再過五日我們就去行唐。這五日裡,你照舊陪著她罷,閒談也可,打架也可。”
“將軍……”王冇諾乾猶疑起來,吞吞吐吐,“我不敢抗命,但是……你自家作陪,是不是更加……合宜那究竟是你自己喜歡的女人……你給她彈《乞婆娑》不成麼你彈那首曲子彈得最好。”
張忠誌將書案上的文牘推開幾寸,揭開案角銀燈的蓋子,挑了挑燈火。燈光越發亮了,他的臉反而顯得有些倦意:“多和河北的人說話玩耍,她才能好一點。”
“……張將軍你不是幽州人麼我們幽州幾時不是河北的了”
“我是說……”張忠誌又展開一卷曆簿,“在她麵前,我固然是河北人,卻又太過‘河北’。她看我的時候,眼中所見的,不止是一個‘河北’的人而已。我要預備去行唐的事,你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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