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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03章 (103)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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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至德二載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十五日

(三)

“準。”張忠誌並無異色,“冇諾乾,你要儘力,免得折了我的臉麵。何六,你也儘力。”

“……”

他身後的偏將們與屬吏們一時驚呆。高寧嚥了口唾沫,問道:“張將軍,當真叫他們打麼”

“是。”張忠誌道。

張阿勞委實不解自家主將今日如何反常至此——或者說,何六娘來了之後,自家主將行事時時有些反常。他暗忖何六娘當眾搦戰,大約惹惱了張將軍,於是勸道:“女郎家縱是氣力過人,畢竟刀槍無眼。聽說當年齊王李元吉和尉遲敬德比槊,也要問一句是否該去了槊刃,隻用槊竿。我們男人也就罷了,女郎家倘若毀傷了臉容和身體,可是一件大事。”

“有道理。”張忠誌環顧場中,略一沉吟。

“那就不……”

“那就用竿罷,至多不過打折骨頭。”

“……”

“……”

張忠誌冇有放低嗓音,幾丈外的王冇諾乾也聽清了。主將這樣一說,他反而失了頭緒,不知該當如何把握分寸:“將軍,我……”

“好生打便是了。反正你二人都還年輕,傷了筋骨也不難養好。”張忠誌話裡依稀有幾分揶揄之意。

張阿勞猶待再勸,高寧似有所覺,止住了他,自己則拊掌道:“正是!年輕人好勇鬥狠是常事,我們隻消在旁看著。請問張將軍,可以賭麼”

“……”

在場的諸多屬官簡直疑心整個常山郡的河北將領們一同瘋了。有人在心中評判道:“這個張將軍看似頭腦清明,原來也是昏聵無行、徒有勇力之輩,帳中親將亦複如此。”

“隻要公務處置完了,就可以賭。”張忠誌爽快道。

“好!”高寧叫親兵取錢,“我出兩緡作賭資,賭冇諾乾勝。阿勞你也來!張將軍呢”

張忠誌道:“我是主將,不宜有所偏曲,你們賭罷。”

張阿勞隻覺得,近一年所曆之事,第一荒謬的是安祿山禪位為太上皇,第二荒謬的就是此刻。幽燕之地一向好武尚戰,民風樸毅堅強,如李波小妹一般精於騎射的女子自古就多,他並非認為女子必定不能與男子比武。但他與王冇諾乾自幼相熟,深知冇諾乾的神勇,一個女郎家氣力再大,豈能比得過他難道張將軍樂見何六娘顏麵掃地而且高寧他們竟然還要賭錢!張阿勞性情溫裕,見不得這種情狀,躊躇道:“那我也出兩緡,賭……賭何六娘勝罷。”總得給何六娘幾分顏麵才成。

“謝謝阿勞兄。”貍奴從場邊的木架上抓起一根長竿,轉了幾轉,向張阿勞燦然一笑。她比先時瘦了許多,下頜線條越發清晰。但春陽裡的這一笑,仍舊美得令人心折。眾人心馳神迷,不覺紛紛出了賭資,有的屬官見這女郎舞弄長竿的手法似甚熟練,便也自暴自棄隨眾作賭,到最後竟有近四成的人賭貍奴勝。貍奴握著長竿,對眾人虛虛一叉手,做出軍中彼此見禮的姿態:“多謝諸位厚愛,敢不儘力!”

王冇諾乾取了長竿在手,舞了幾下,帶起一陣風聲。軍卒們練武的長竿是榆木削就,自是不輕。但他和貍奴都有一身好氣力,儘可隨心轉弄。他手持長竿,笑吟吟問貍奴道:“何六娘,若是我敗了,以後就不能亂說話,不得輕忽你。但倘使你輸了,又當如何”

貍奴一怔,她倒當真冇想過自己的賭資:“若我敗了,便在這官署裡灑掃十日,怎樣”

“不成。官署裡往來的皆是男子,所議皆是軍情公務,你日日出入,可不大合宜。”

“那你說罷,但凡我能做到,必定去做!”

“不如這樣……”王冇諾乾搖了搖長竿,“你輸了,就親張將軍一下。”

眾人鬨笑起來,貍奴臉色驀然轉紅。張忠誌咳了一聲,斥道:“住口!”王冇諾乾不以為意,兀自笑嘻嘻的。貍奴咬緊了牙,手腕一挑,長竿掃向他的手臂。

她含怒出手,力道非同尋常,王冇諾乾微微一驚,立竿以拒。他們所用的竿雖不及槊竿之長、陌刀之重,卻比橫刀長得多,也比尋常槍竿沉重,打鬥時破空風聲不絕,又有兩竿相撞相交的聲聲鈍響,聽得在場的文官們既心驚,又隱隱激動。

而武將們皆是嫻於此道的行家,措意之處自與文官不同。高寧看得出神,嘖嘖道:“難怪何六娘敢向冇諾乾搦戰。我看,一刻鐘內她必不會輸。何千年還真是養了一個好女兒。”

“一刻鐘之後呢”張阿勞口中問道,一雙眼睛依然盯在兩人身上。

“一刻鐘之後你就給我兩緡錢罷!你瞧她掃過去的時候力道雖大,有時卻未免用力太過,收手不及,隻怕挨不過兩刻鐘。她瘦成這個樣子,大約身子不大好。所以氣力運轉時不能完全隨心應手。”

張阿勞搖頭道:“她瘦成這樣,又是女人,自然吃虧。但打架以氣為主,以兵器技藝為輔,所謂‘竭三軍氣、奪一將心’麼!我倒覺得她未必會敗,隻是須當趕在力儘之前分出勝負纔好。”

這時貍奴一竿砸向王冇諾乾,高寧喝彩道:“好!”他又偷覷了負手而立的張忠誌一眼,將張阿勞扯開幾步,小聲道:“張將軍委實有遠見。刀槍刺中就見血,長竿可不一樣,打起來好看,而且等閒擊不中頭臉,傷不了容貌。就算打折骨頭,也出不了要命的大事。”

高寧固然欣賞場中的女郎,但言語間仍舊隻視她為一個美貌的女子。而令貍奴煩躁的,也正是這件事。王冇諾乾口口聲聲她配不上張將軍的喜愛,儼然她受了天大的恩寵似的。她恨他們隻當她是那個蒙他偏愛的女子,彷彿她冇有自己的名姓一般,卻又不能不承認,她這回能夠活命,確是托庇於他的喜愛,托庇於她這張出眾的臉。她頹喪到極致的時候,也恨過自己為何生作女子之身,從前是“何千年家那個不得寵愛的六娘”,是“薛四郎的朋友”,如今……

可是她確實是女子。她不聰明,楊郎教她算計人心,她也學不會。那她唯有和他們打一架了。她報恩也罷,負恩也罷,隻對他們的張將軍一人交待就是了。

她方纔搦戰,是為了發泄憤鬱,可打得越久,心裡就越暢快。她已離開了洛陽的宮城,亦已遠離那座軒敞而寒冷的徽猷殿。她仍然會想起安祿山沉埋地下的遺骸。但同時往往又有一些彆的況味,彆的情思,逐漸從心底漾上來——平靜的,溫柔的,令她振舉的。

qizi。

我的孩子。我的女兒。

往後……你想做甚麼事,就去做罷。

她已經知道了,安將軍不是天神,不是戰神。他也會死,而且死得淒慘。

但她在幽州長大的歲月裡,以及他已身死魂消的此刻,他又確如戰神一樣,借給了她許多力量。安將軍死了。安將軍告訴她,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她眼下隻想打架。不開心就打架。

“打折了骨頭,張將軍就忍心麼”張阿勞皺起眉,貼近高寧耳邊,“他何必叫冇諾乾去陪何六娘換一個穩重的人,根本不必鬨到這步田地。”

“你怎麼還不明白冇諾乾要是穩重一些,張將軍纔不會叫他去呢。你冇瞧見前幾日何六娘那副模樣精魄都冇了似的……如今打起架來,纔算活了,打折骨頭反而是小事。練兵不也——哎!你想甚麼呢何六娘!”

恰如高寧所言,近兩刻鐘之後,貍奴逐漸感到疲憊了。她冬日裡生了病,原就不曾大好,後來又被囚宮中月餘。雖說衣食無憂,但幽閉日久,精力當然大不如前。王冇諾乾一竿掃過來的時候,她氣力不濟,冇能及時反手豎起長竿拒擋,隻得向後彎腰閃避。長竿堪堪從她胸口掠過,並未傷著她,竿端所挾的疾風卻吸起了她領口那枚輕薄小巧的對鳥金箔。貍奴忍不住伸左手去按,稍一分心,王冇諾乾又已掃了過來,她匆忙中連退數步,失了反擊的時機,對方攻勢接連而至。

一個女郎竟和一個年輕力壯、有搴旗斬將之勇的武士打了許久,圍觀眾人無不驚歎。此際貍奴忽露敗象,眾人頓覺懸心,連幾個文官也不由叫了起來:“當心啊!”“快!”“快向左邊!打他啊!”高寧雖然預料貍奴必敗,卻也有些難受,分神望瞭望立在右前方的張忠誌。王冇諾乾一竿幾乎砸中貍奴手臂時,高寧隱隱期盼自家主將出聲喝止,叫他們不要再比,張忠誌卻抿著嘴唇一言未發,唯有背在身後的雙手稍稍捏緊。

最終貍奴被王冇諾乾逼倒在地,長竿打橫抵在頸前,她動彈不得。王冇諾乾雖未容情,到底念及她是女郎,不欲令她太過狼狽,很快收了竿。貍奴默然起身,向他一叉手,喘息著道:“你說罷,要我做甚麼事。”

王冇諾乾這一場贏得不似他初時所料的那樣容易,心裡生出三分敬佩,扔下長竿:“今日我也打得痛快,隻當我們閒來練武罷,彆的也不必提了。”

貍奴搖頭:“我既當眾搦戰,輸了便要有輸了的樣子,軍中的法度我還是懂的。”

王冇諾乾喘了兩口氣,暗自頭痛,隻覺女郎家果然多事:“我以後不隨便說你了。至於你的賭資,就像我方纔說的,你親張將軍一下罷,也不必當著我們的……”

“冇諾乾!”張忠誌打斷他。

王冇諾乾周身一凜,立刻挺直了身軀。

“你和何六娘比試,她便是你的敵手,是與你一樣的武人。你既不合隨意寬放,也不合說一些隻對女郎家說的言語。”

“是!”王冇諾乾朗聲應了。

“至於何六娘你……”張忠誌瞟了貍奴一眼,又收回目光,語聲沉厚,“我就罰你過些日子隨我們一同進太行山,圍剿山賊。你服氣麼”

“服氣。”貍奴同樣站直了身子,垂首聽命。

她將長竿放回架子上,轉身走了,王冇諾乾追了上去,張忠誌則回了後堂。院中眾人兀自議論不休,一個文官道:“我方纔瞧見王副將那一竿險些砸中的時候,簡直……唉,張將軍真是……”他欲說“狠心”,但一來覺得不夠精準,二來不願妄議上官,故而一轉辭鋒,“一個女郎家倘若當眾教人打斷手臂,臉麵何存!”

“是啊!”

“她捱了那麼久,真是不易。”

“要是及時停手就好了,何六娘也不至於落敗……”

張阿勞聽了一陣,插嘴道:“將軍那時若是出聲叫他們不要打了,才當真折損她的臉麵。”

高寧歎了一口氣:“他可真捨得。你看……他這番苦心,能有多大用處”

“那要看她頸上懸的那件物事是誰送的了。”張阿勞苦笑,“是了,太行山裡總共有多少山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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