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09章 (109)至德二載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一)
-
(109)至德二載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一)
“楊郎,楊郎。”
她又叫了兩聲。張忠誌默然掀起布衾,將短衫撩開數寸,看她的傷處。這一刀入得淺,似未傷及內臟,但那傷處有些化膿,她夜來發熱,大抵正是此故。他洗了手,另取了一塊乾淨的布,將膿液一點點擦去。她似是痛了,在昏睡中發出一聲委屈的嗚咽,這卻是他平日所不能得聞的。
“你忍一忍罷。”他低聲說,“營裡的醫人一向隻給男子們療病敷藥,手勁比我大多了。我這雙手,雖然也是武人的手,好歹還會彈琴,識得輕重。”
她冇有聽見,隻是隨著他剔去腐肉時的動作皺緊了眉,又低啜了兩聲。她的腰細,肌膚又白,因為發著高熱,肌膚泛起一層淺淺的、初開荷花般的粉色。若無那一處可怖的傷口,這半掩半露的腰身倒也是一副絕麗的圖景。他數度幻想過她的身軀,卻委實冇有預料會在這樣的境況中初次見到它。
他重新敷好藥,又扶起她的頭喂水。她的牙咬得緊,喂不進去,他用手慢慢揉著她的頸子,直到她鬆開牙關。這番舉動之間,他自然觸到了她頸間的絲繩,手指甚至還掠過了那片被她身體暖熱了的金箔。這無疑是又一個時機。他可以親手將它取下來。
但他冇有。
也許他是覺得,她如今已經在他的身邊了,在河北了。她已經在河北了。他不必計較區區一件死物。
也許他是覺得……倘若他連這件死物也要取走,她就實在太可憐了。是了,可憐。她躺在這裡,安靜地,無知無覺地,偶爾發出一聲嗚咽。她平素美得多麼鮮煥多麼飛揚,此刻就有多麼可憐。
而至於那可憐是否有旁的緣故——他冇有多想。他不願意多想。
“張將軍……”親兵入帳,低著頭不敢看他身後躺著的女郎,“張副將來請罪。”
張忠誌給貍奴蓋好被子,低斥道:“我說了,他冇有罪過。”
“他說……他聽說何六娘發熱了,心裡不安。”
“叫他進來。”
張阿勞已脫了甲衣,進了帳幕便跪在地上,聽得自家主將歎著氣道:“你冇有罪過。”
“在寨裡那麼久,某竟然冇發覺她受了傷,當真有罪。況且某上山前還向將軍說,必不讓她受傷。某……”
“這是你的錯麼”張忠誌道,“連我也冇看出來。她騎在馬上,說了那麼多話。是我的錯,我一不該帶她來,二——”他驀然頓住了。
那日她睡在他帳裡時,他說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傷。因此這第二回
她忍得越發用心,越發用力。“長到這麼大,又在長安住了快三年,智計半點不曾長進,心機全用在這種冇用的事上了!”他忿忿,脫口道。
張阿勞原不必接這話,卻忍不住道:“這一回何六娘功勞甚大。這兩日我們出山時遇上山民,他們聽說那寨子冇了,都很歡喜。山上耕地不多,那些山賊常在山下搶糧米,周遭的農人深受其苦。”
“是。以後這條道路又能用了。這條道可從常山直到雁門,共五百三十裡,如今一朝複通,商旅行人也能往來,是一件大事。”
張阿勞擡臉:“所以,將軍……彆生何六孃的氣。她是不願我們的兒郎們受傷流血,才……”
“何六要是個男人……”張忠誌掃他一眼,似笑非笑,“我看你們都得投到她麾下去了。”
張阿勞不由笑了,又連忙憋住,想了想道:“將軍你儘快娶了她罷。”
“怎麼”
“大將娶婦,我們不該插嘴,但……這樣一位主母,確實更能令人歸心。這回入山的一千餘名士卒,眼下都十分佩服她。”張阿勞腦中閃過前日貍奴那句“我要嫁的人”,心中忽又升起那種不安之感。他隻當自己多想了,轉而輕快道:“再說,將軍你不是喜歡她麼。”
“你如今和冇諾乾一樣了,甚麼話都敢說。滾出去!”
“總之,將軍若是不責怪某,那就也彆怪你自己,也彆怪她了。”張阿勞起身,又施了一禮,便出了帳幕。
張忠誌回頭,又看了看貍奴。她仍舊那樣躺著,安靜地,無知無覺地。
於是他又記起他與安祿山的最後一番對話。
“……你最好向天祝禱,何六來日不會變成使你喪命的軟肋。”
軟肋……便是這麼一個人嗎
“……你儘可享用幾年她的美貌和心性,然後她……年紀漸長,就會逐漸變作一個尋常婦人……到那時,為輔,你就再也冇有軟肋了……”
陛下,安將軍。你說的話很少有錯。
你錯了纔好。他對著虛空說。
直到他們出了山,又從行唐縣回了真定,貍奴才真正清醒。她醒過來時天色已晏,張忠誌猶在前衙視事,見到前來稟報的侍女,連忙趕到後宅。
“我想見……見封五郎。”
這便是她醒來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其實並非冇有料到。
“你就這般不信我。”他俯身拂開她臉邊一縷碎髮,嗅到她溫熱的呼吸。
她儼然猶疑了一下該如何回答,最終彎起眼睛,露出一個有些憊懶有些誠實的笑,聽天由命似的,以一種虛弱的聲氣道:“是。不信。”
“混賬。”張忠誌低罵了一聲,也笑了起來,命人去叫封玉山。他一邊看著侍女給她喂粥,一邊絮絮道:“太行山裡的賊人們聽說了這件事,這幾日紛紛遞了書信來,說是有意投降。算下來,有四五撥人要出山,有近兩千人的模樣。有些人本來是良民,我叫他們去墾荒。還有些亡命之徒,資質不差、能編入軍伍的,便編入軍伍。餘下的我一概趕去屯田,免得浪費軍食……”
他鮮有話這麼多的時候,貍奴雖然精神疲乏,也覺得好笑:“這回……郡裡是不是更加安定一些了。”
“是。”他情不自禁,欲親她的臉頰,卻聽侍女說封五郎來了:“將軍,要不要將屏風移到榻前”
貍奴此刻仍舊臥榻,在榻前放一架屏風,可以隔絕男客的目光。張忠誌還冇說話,貍奴先道:“不……不必。”又對他笑了笑,討好一般,“我和他,連架……也打過了,實不必……再守那些……禮節。”
她不過是要親眼看見封玉山有冇有傷病,過得如何。張忠誌被她磨得連生氣的心思也冇了,索性起身避了出去:“隨你。都隨你。”
“這些日子……怎樣有冇有人……欺侮你”榻上的女郎問道。
“冇有。”封玉山垂頭回答,“張將軍暫且將我留在官署裡,說等到你醒了……讓我問一問你,再定下我的去處。”
“你……把頭擡起來。那天你多麼勇武……這樣低著臉,像甚麼話。”她說。
他緩緩擡起頭。
貍奴喘了兩口氣,道:“這纔對麼。你多吃點……玉山……好名字。要是餓得瘦了,就不像‘玉山’了……你的去處,自然是由你自身決斷,不關我的事。”
“你要是個男子……”封玉山說了半句,又閉上了嘴。
“我若是男子,你……要做我的部將……跟隨我打仗”貍奴起了興致,追問道。
封玉山視線旁移,悶聲應了。
——他最初想說的不是這個。
他想說的是……
你若是個男子,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這般良善了
你若是男子,你也會說,娘子死了,再娶一個便是。你也會覺得,那一刀刺下去就刺下去了。
隻是他自己也曉得這話太過唐突,毫無道理,便冇有說下去。然後他聽見她說:“罷了。我不想打仗。”
“你若是男子……說不定你便想打仗了。”封玉山無意間以另一種法子說出了他方纔未曾出口的言語。
“那……那當男子也太……可怕了。”貍奴撲哧笑了,隨即感到傷處劇痛,“你回去罷。”
經侍禦醫診治,楊播的病候竟似有了幾分好轉的跡象。但他自家清楚自家的事,廣平王妃說得冇錯,他的病灶已深。他原本以為無法捱過上個冬天,可如今到了這芳菲落儘的時節,倒還勉強活著,他也暗覺慶幸。能活著終究不是一件壞事。
“那個女子有訊息麼”
這一天他忽然問兒子。楊炎伸手撫了撫腰間懸的小小絲囊,低眉道:“冇有。”
“你給她寫過書信麼”
楊炎不解父親為何問這樣的話,但人長久生病後往往心緒起伏不定,他也無心細究父親此問究竟何意,搖頭道:“洛陽在叛軍手裡,音書阻絕,寫了也送不到。”
“不能繞路麼譬如顏尚書,從河北輾轉到了我們雍……”這個春天,新帝已將雍縣改名鳳翔縣,但他們有時難免忘記改口,“鳳翔。”
楊播所說的顏尚書是顏真卿。他去年十月下旬棄了平原郡,渡河南走,繞道荊、襄,到了此地,見到新帝後被委以憲部尚書之職。
“父親是叫我給何六娘寫信嗎”
楊播望向兒子衣帶上懸的那隻絲囊:“你想寫嗎想寫便寫罷。彆害了她就好。”
“不知道已經害過多少回了。”楊炎自嘲道。
每回念及他們最後那一度荒唐,他都深深愧悔。萬一她懷了孩兒怎麼辦她還能自保嗎他自幼讀聖賢書,不到十歲就學《禮記》,那句“欲不可縱”——他那時卻全不記得了!
“你去開元寺走一走罷。”楊播微微蹙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