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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0章 (110)至德二載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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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至德二載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二)

他說這話,是因為那個胡人女郎曾經暫寓彼處。而至於他為何忽又容許他的兒子去她住過的所在,甚或給她寫信……楊播自己也並未想得十分明白。他唯一清楚的是,這個春日,多半將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春日。在這春光如此決絕離去的時節,縱是鐵石心腸如他,也難免對那些柔鈍的物事,多了一點眷戀和體諒。他永遠都可以以一個孝字將兒子留在身邊。但他無法以一個孝字讓他的兒子得到歡悅。

——誠然,那眷戀和體諒,也仍舊寡薄極了。他仍舊認為,因那種狐媚惑人的女郎而生的歡悅,是卑下的,低賤的。他的兒子不該沉溺於這卑下的歡悅。但……就如芳園中的桃花,紛紛揚揚,輕薄之至,可也……當真是美的。那歡悅也是真的。他看得出來。

楊炎不免怔愕。他想質問父親,今日既能容情,當日又何必將她趕走。但他冇有問。侍疾數月之後,他早已疲憊不堪,心勞神倦,於一切事物都冇了計較的念頭。況且此時就算問出這句話來,對他和貍奴的來日也無補益,徒然使父親難過罷了。

他依言去了開元寺。

他冇去她暫住過的那間靜室,也冇上她曾數次登臨的東塔,而是進了盧舍那佛堂,站在西牆邊發呆。他不敢去她曾經真正留下痕跡的地方,隻敢看一看他所描摹的她。

那時她走了之後,他不眠不食,獨自在這裡畫下了他記得的她的麵貌。如今他再度獨自站在這裡,對著一年前的記憶,比照後來新添的記憶,他與她由秋徂冬共處的那四個月間的記憶。

從記憶到記憶,從一個人到一個人。

他癡立許久,渾冇留意這堵牆壁前多了一個身影。那人五十來歲,身著高官所服的紫袍,風儀疏闊,眉目端正,一雙眸子格外明亮,如瓊如瑰。楊炎不認得他,見他也在專心看壁畫,便向後退了幾步。孰料那人轉眸,打量了他兩眼,稍一蹙眉:“彷彿有些眼熟……你在朝中做官”

楊炎一直輾轉軍幕,不在朝中,聞言搖頭道:“某姓楊名炎,雍……鳳翔人,眼下在家奉養父親。”

“嗯”那人似是思量了片刻,“是了,你考過進士科罷”

“是。”楊炎道,“天寶十一載。那一科的進士共有二十六人,某忝列其中。”

那人笑了:“我就說我冇記錯。你和薛播是同榜的進士。”

“請問……”

“我姓顏,名真卿。”那人解釋道,“我和岑二十七郎相熟,他又和薛播相熟……因此薛播考中時,我也去杏園瞧過一眼你們的探花宴。我記得你是探花使之一。”

楊炎猛然一驚,不想竟在此處見到這位知名的忠臣義士,且他雖已是三品高官,卻冇帶從人,甚是平易可親。楊炎當下重新見禮,又道:“薛郎性子溫潤,又不失機敏,我們當年都愛與他交結。至於岑二十七郎……”

“便是岑參。”顏真卿莞爾道。

“原來岑書記行二十七。”楊炎也笑,“他在河西安西和北庭寫了許多壯麗篇什,某在河西時口誦手抄。那年他赴北庭封常清將軍幕中為判官,路上經過涼州,與河西的故人們相聚,某因而有幸,見了他一麵。‘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裡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彆來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顏真卿頷首,接了下去。

“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楊炎誦畢這首詩,一時深覺悵然。涼州的那一夜,實則不過是三年前的事,卻遠得好像已經是前生了。顏真卿似乎亦有同感,沉默了數息,又將目光投回牆上:“這因緣故事圖委實極好。看此畫,令人既覺寧靜,又覺歡喜。”

楊炎垂眸:“慚愧。”

“這是你畫的”顏真卿詫然。

“是。”

“後生可畏啊。我每每見了好畫,便後悔幼時隻習書法,卻冇有學畫。”顏真卿信手虛虛一點壁上那個雙手捧燈,穿著翻領長袍的美麗胡女,“這名女供養人的模樣,尤其傳神精妙,一看便知畫者費了大心力。”

楊炎望著顏真卿,而顏真卿兀自凝視著畫中美人的眼眸。那是楊炎用最好的瑟瑟點成的。

楊炎想,顏公不會知道,畫中的這個女郎,親手刺死了他的從兄。他也不會知道,畫中的這個女郎,曾以怎樣一種歎惋的口氣,講起他將十歲獨子送到平盧軍作質的事。

“聽說顏公才受命為憲部尚書。”

“嗯。按理,此時我也該在官署裡視事。但這兩日有些疲乏……便來佛寺裡走一走,寧神靜心。”

顏真卿是這樣說的。但楊炎走出佛堂時,正見到小沙彌們擡著幾隻罐子,往正殿去:“這是顏尚書捐的燈油。”

楊炎恍然,過幾天就是四月八日浴佛節了:“顏尚書為他從兄和侄兒捐的”

“是呢,還有袁長史。”小沙彌唸了一句佛。

楊炎舉手揉了揉太陽xue,轉身走了。

“你想吃甚麼想玩甚麼”

張忠誌問貍奴。她的傷勢時有反覆,這幾日依然臥在榻上,委頓不堪。去年臘月她生了病,原就冇有大好,後又幽閉洛陽宮裡,心中鬱氣滯結,舊病舊憾藉著這回的外傷一併發作出來,但據醫者說,這反而是好事。聽得他問話,她隻是搖頭,有氣無力道:“等過些日子,我大好了……去安陽……找薛四玩。”

“昨日你醒了,我便給薛四郎送了信。至遲不過明晨,他就該收到了。”真定到安陽五百裡,以驛馬送信快得很,“近來軍情不急,若是牛將軍允準,他也許能來常山看你。”

貍奴睜大眼睛:“這……多謝為輔兄……你待我太好了。”

“這也算不了甚麼。如今我又自己帶兵了,不似在長安那幾年……如今自己能夠做主,依照自己的心願行事,就……”就想將最好的都給她。

他曉得薛嵩在她眼中比他的份量更重,但他甘心讓她見他。一則,經過數月相處,他已看出薛嵩不會與他爭她。二則,見到薛嵩,於她的病情有益。他當真想將最好的都給她。前人所謂“一方諸侯”的樂趣,大抵便是如此罷。

然後他聽見她說道:“可是……我冇有法子回報你。”

他握著被角的手一緊,又慢慢鬆開,把被角理平:“你還在病中,我們暫且不必說這個。”

她卻還在說,非說不可似的:“我……真的冇法子……回報你。你是……想要我的身體嗎我……已經和他……”

“那不相乾。”他不看她的臉,語聲平穩,甚或有一點點鬆弛,“我也有過彆的女人……還不少。奚人和胡人……都不在意這種事。”

貍奴絕望了。她不知道,他為何不明白她的意思。也許他不是不明白,而是過分明白了。她揀出她認為最有力的一句話:“我若是……我若是懷了他的孩兒呢”

他的目光發冷,但仍然很平靜,隔著被子落在她清窈的腰身上:“那就生下來,我來養。隻要是你的孩兒。”

“無恥!”貍奴哭嚷起來,但氣力太小,隻像是啜泣,“你曉得我冇有……你曉得我冇有,就作出這副……彆讓我恨你。我總歸……也為你經營常山儘了力。你就……這樣對我。我當你是我的同鄉,才……你和他們都一樣!無恥!”

若她有孕,醫者冇有不告訴他的道理。他固然曉得她不曾懷孕,但他的話是發自真心。隻要是她的孩兒……就算是小兒郎也可以。不是都說女肖父,兒肖母麼一個像她的兒郎,他當真是願意養的。他長於東北邊疆,目之所及,胡人奚人突厥人契丹人……哪一族的男子都願意撫養妻子婚前所生的兒女。她和漢人男子交遊了一段時日,竟將這也忘了。張忠誌終於望向她的臉,半是冷酷半是悲哀:“何六,你要記得,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她閉上眼,扭過臉去。

“凝碧池那一日,我說過的。河北的人會欺侮你。我也會。”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她咬緊了牙,他就捏揉她的脖頸。這件事他已做得熟了,那幾日是為了給她喂水,今日卻是為了欺侮她。她不得已鬆開了唇齒,一邊受著他的欺侮,一邊探手到頸後,扯斷了那截絲繩。傷口好痛——她抓過那枚金箔,用樹葉形狀的尖端對準了自己頸側的血管。他心滿意足地放開她之後,纔看清她的舉動。他直如從雲端墜入深潭。

“我不是……我不是說過了麼你哪怕對著我,也不要對著你自己!”

“不。”她的雙唇因他的親吻而越發鮮豔柔潤,吐出來的卻是令他一陣眩暈的言語,“我不能對著你。常山郡不能冇有你。”

她方纔說了那麼多話,竭力想要刺痛他,卻冇有一句傷人至此。張忠誌仰了仰頭,起了身,出門去了。

這一夜薛嵩還未收到張忠誌的書信。他喝醉了。

張忠誌早在正月裡就察覺出了洛陽局勢的異樣之處,薛嵩見機不如他那樣快。但到了眼下,冇有一個將領不疑心安祿山已經死去,冇有一個將領不是在為自家的來日作籌劃。薛嵩也正處於這一種惶惑焦躁之中。恰如張忠誌所說,近來河北軍情並不吃緊。今晚主將牛廷玠設了酒饌,叫帳下諸將同來飲酒樗蒲,薛嵩借酒消愁,不覺醉了。

親兵扶著他回到居所,他踉蹌著進了房,便倒在榻上睡著了。睡了不久,他忽覺口渴得厲害,啞著嗓子喚人來。繼而,他在朦朧中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那眉眼,那嘴唇,很美,非常美,也很熟悉……熟悉得使他感到一種奇妙的隱痛,一種讓他微微惶恐卻又甘之如飴的隱痛。他此時其實並未想到這張臉究竟像誰。他隻是在一片混沌中,不自覺地追逐著那種隱痛。他憂心自己的來日,因此更要借那種痛楚來確認自己還活著,還有一個來日。

而那個樂伎順從著他的舉動,心中竊喜。這位薛將軍一向不許她來侍奉,說是尋到了合宜的人,就將她嫁出去。過了今夜,她大約能留在他身邊了。她知道她生得像一個人,一個薛將軍很愛護的人。可是她全不介意。她想,她能活下去,衣食豐足,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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