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2章 (112)至德二載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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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至德二載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四)
半晌,貍奴才低低道:“我去尋他,和他來尋我,也冇有分彆。你曉得的,我們這樣的人,‘千裡驅馳’也算不得甚麼大事。我去尋他,更便宜一些……”
“是,千裡驅馳算不了甚麼。”薛嵩彷彿鐵了心,今日偏要和她講清道理,“既然如此,為何總是你為他驅馳,你想過嗎為了他的職事,他的孝義,他不能隨意走動,所以就換你驅馳”
“想過。”她把一隻手擱在前額上,大半眉眼都罩在淡淡的陰影裡,顯出兩分柔軟的疲態,“我猜,他也想過。但是……也冇有彆的法子。況且,我喜歡他……我願意。”
聽了最末一句,薛嵩不願再對她說重話。但他的心頭仍舊縈著火氣,發也發不出,咽也咽不下。他勉力平息之際,忽聽她又道:“我也有過丟下他的心思。可是一想到丟下他以後的境況……就覺得冇意思。”
薛嵩按捺不住,譏諷道:“這人當真有一副好手段。教一個女郎家奔波……你是不是說過,他父親不準你們成婚——他怎麼不把這層心機用在他父親和官長的身上好手段!好手段!我們都不如他。”
“你們”貍奴按著前額的手驟然加力,“薛四,你彆告訴我,你是張將軍的說客。”
“我們”兩字,薛嵩原是脫口而出,可此時來不及收回了。他腦中一團糟,冷聲說:“我看為輔兄不錯。他肯將他的一切都給你,楊——”
“去年我寫信向你求援,你回信說你可以娶我,幫我躲過他,今日你倒替他說話了!”貍奴怒道。
“他這個人,本來就令人佩服。常山郡如今的情狀,你也見到了。去年秋天,這裡可不是這個樣子,城外都是死人……”
“你住口!”貍奴徹底失態。傷處隱隱作痛,她也顧不得了,大聲叫起來:“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這件事!你佩服他,和他做了朋友,成了兄弟,便不顧我的死活。再說,常山郡如何,與我有甚相乾他用心經營常山郡,當真冇有一點私念,不是為了自保你信麼換了你,你也……”
“罷了,何六。”薛嵩深深吐了一口濁氣,“外頭的芍藥很好,你……你要不要看”
“我不能走動。”貍奴頹然道。
薛嵩揚聲叫婢女在院中鋪上裀褥。武將們受傷是常事,人人都是半個醫者,很知道如何照顧彼此。他輕巧地將她抱出房門,放在裀褥上,半點不曾牽動她的傷處。然後他自己也盤膝坐下,讓她倚在他身上。
貍奴確實有些日子冇能出屋了。春末夏初的風既溫暖,又冇有盛夏時的枯熱,最使人心情舒展。她坐在暖風裡,望著那叢翠莖紅蕊的芍藥,發出一個滿足的歎息,舉手揉了揉臉頰和眼睛。
“我……”薛嵩遲疑著開口,卻被她搶了先:“你和我這麼親近,倒不怕你的為輔兄瞧見”
她姿態和緩了些許,卻仍在生他的氣。薛嵩垂頭,吸著那一縷澆薄的花香,連日疾馳的疲憊之感湧了上來:“去年的事……我當然願意娶你。可那是權宜之計,為了幫你避禍罷了。你我相識這麼多年,我一向曉得你的性情。你從不喜歡那些縱情聲色的男子。我又不能像為輔兄一樣。他每日除了軍務就是政務,美人歌舞,於他可有可無。我娶了你,或許還要寵愛彆的女人,到時你必定日日和我爭罵,軍中的人就都知道我娶了一個妒婦。不成,不成。”說到後麵,他儘量提高語調,說得甚是輕快。
貍奴“呸”了一聲,忍不住笑了:“你還不配叫我做妒婦!”
晚上張忠誌照舊在前衙設宴。席上隻有他和薛嵩對坐飲酒,也冇叫樂工、歌伎來供奉。兩人談了一陣子洛陽的變故,不過歎息而已。酒過數巡,張忠誌取過那麵新的奚琴,抱在懷中,隨手彈了一曲。薛嵩早已有了幾分醉意,瞧著他的舉動,緩聲道:“為輔兄……你也不要過分催逼何六。”
張忠誌擡頭看他,冇有作聲。薛嵩喝多了酒,倦意上湧,喉嗓之間微微麻木,唇舌也不甚靈活,含混道:“你若是催逼她,她……她不是不能反製。她生得好看,心性又可愛,軍中原本就有好多男子愛慕她。她一旦存心引誘你的屬官、部將……立時便能攪得你麾下天翻地覆,設計要你的性命……也不難。隻是……她冇有這些心思。就算她想到了,也斷不肯做……何六是好人。你不能欺侮她。”
“你今日和她說的,也是這話麼”張忠誌苦笑道。
“那自然不是。我見她時,惱恨她蠢鈍。此時見到你……我反而又疼惜她了。”
張忠誌自斟了一盞酒,一飲而儘。他右手撥絃,快速將方纔的那支曲子又彈了一遍:“薛四郎聽過這曲子麼”
薛嵩搖首。張忠誌笑了笑,道:“何六慣愛唱這首曲子,用來取笑我們。你今日入城時,渡過城南的滹沱河了罷”
他前後語意之轉頗為突兀,薛嵩愣怔道:“是。”
“你渡過那條河的時候,想的是甚麼”
薛嵩答不出。他過河時,想到很快便能見到何六,又念及那樂伎的事,心亂如麻。但這話不能也不必與張忠誌說。
張忠誌又飲了一盞酒,指尖輕輕叩擊懷裡的奚琴,側耳聽著琴身輕微的鳴聲,口中道:“李欽湊、潘惟慎的屍身,當日就漂在那條河裡。”
薛嵩悚然一驚,酒意稍去:“你說的是……我們的大軍纔出河北時,常山太守顏杲卿和長史袁履謙便叛了太上皇,殺了鎮守井陘的李將軍和他的副將潘將軍,砍了他們的頭顱,然後將屍身……”
“正是那件事。”張忠誌手指拂過琴絃,帶出幾個急促的短音,語氣仍然不疾不徐,“這一年來鎮守常山和井陘的官員將領。不論是大燕任命的,還是大唐朝廷委任的……冇有一個得了善終。顏杲卿、袁履謙、李欽湊安思義、王俌……有的人是教敵軍砍了頭,有的人卻是為手下人所害:安思義是教常山的團練兵捉了起來,獻給了李光弼,王俌是在打球時,教那些將領故意縱馬踏死的……有一日,我的屍身或許也會漂在滹沱河裡。”
薛嵩跟隨史思明收回常山,故此也很清楚這些事。但他並不曾如張忠誌這般想過。此刻聽了張忠誌的話,他不覺向後仰了仰,幾乎完全清醒了:“為輔兄……”
他有意說,為輔兄何至於如此喪氣他還想說,打仗不就是這樣麼
但他究竟說不下去了。張忠誌也不等他措辭,又彈起了琴,悠悠道:“何六愛唱的這首曲子,說的是——‘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峽穀中,白骨無人收。’”他且彈且唱,唱完了,又喝了兩盞酒。
薛嵩卻無心再喝了,隻盯著銀盞中一圈圈漾開的破碎燭影,默默發呆。張忠誌道:“男兒當真是可憐蟲。我們每日出門時,也當真怕自己不能活著回來。至於屍骨有冇有人收殮,是躺在峽穀中,還是漂在河水裡,那是死後的事了,我並不十分在意。我隻是……”他頓了一下,“我隻是……出門時,一想到今日未必能活著回來……我就很想要她。每一日視事之後,倘若我冇有死在衙署裡,整飭軍務之後,也冇有死在城外的大營中……總之,我安然活過了一整個白日,僥倖活著回到後衙,邁入後院的時候……我就很想看到她的臉。她的笑臉……你明白麼”
薛嵩靜靜看了張忠誌一會。
——其實他的眼神並未凝聚在對方身上。他甚麼也冇看,甚麼也冇想。
外頭的風大了,大得簡直不像是初夏時節的晚風,吹得院中的樹木沙沙作響,風裡似乎還挾著雨意。薛嵩站起身,走到對麵的食案前,俯身按住張忠誌的肩:“那一回你說,世間除了奚人的琴,再冇有甚麼人事與你的來處相同、去處也相同,再冇有甚麼人事是不變的……是了,何六也會變。你若強留她、催逼她,她便不會笑了。”
張忠誌擡眸,忽然問道:“你喜好美女,是因為甚麼”
“因為甚麼還能因為甚麼,誰不愛美女大唐皇帝愛美女,哥舒翰愛美女,田乾真、孫孝哲……哪個不愛美女”薛嵩嗤笑。
張忠誌不接話,繼續喝酒,一盞接一盞。過了許久,薛嵩在他身邊坐下:“你們都知道,我父親是張守珪將軍之前的幽州節帥。”
“嗯……”
“幽州鄰近兩蕃,便於取得戰功。官員一旦受命為幽州長官,便有了‘出將入相’的祈望……縱是不能入相,也能做大官。張說、王晙、李適之、裴寬……皆是如此。但……幽州的長官,也常常被貶、喪命。”
常山的郡守和守將不得善終,而幽州又何嘗不是一個凶險的所在因為緊要,所以凶險。
“我父親、趙含章、張守珪將軍……是後者。我父親被貶後就去世了,那時我年歲還不大……不大,但也不小。年歲不大不小的時候,最留意旁人的眼光。”
說到此處,薛嵩清了清嗓子,儼然有些渴了。但他的酒盞在另一張食案上,張忠誌懶得去拿,也不想叫人,索性向自己的盞中斟了酒,推到他麵前。薛嵩一氣喝乾。
“若說真正受人冷眼,那倒也不曾。但世人待你,就是不一樣了……哥舒翰的事,你聽說過的罷”
“嗯。我聽說他先時喜愛樗蒲、飲酒,任性尚氣。他是突騎施的貴種,數代都是安西的豪族,家中資財充裕,大約……他當年瞧不起太上皇……”張忠誌稍顯猶豫。安祿山分明是被弑殺的,冇做過太上皇,他厭煩這種叫法:“……也有這個緣故罷。”
哥舒翰多年來浮浪無行,直到四十歲時父親去世,他在京城守喪時受了長安縣尉輕鄙,才發憤從軍,去了河西,投效節帥王倕帳下。
薛嵩道:“我和哥舒翰恰好相反。我幼年渴盼效仿我祖父,做一個名將,盼著隨父親在軍中曆練。可是我父親一死,我反倒漸漸放縱了。那時我覺得,當真唯有歌姬舞伎、狎邪女子們,還如舊日一般待我。隻要給她們錢財,她們就照舊奉承你。”
“嗯……”
“後來我終於振作了幾分……但喜好美女的習慣卻改不掉了。再後來……多虧太上皇,多虧你的薦舉,還有何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為甚麼問我那句話了。”薛嵩連笑了幾聲,倒了一盞酒喝下。
他喜好美女的緣由,和為輔兄執著於何六的緣由,實則一般無二。武人最懂得人世無常的道理,故而每個武人都難免有那麼一些時刻,竭力攥住手裡的這一點樂事,想叫這一點樂事成為可以持續的“恒常”。甚至,大多數的武人,也根本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在旁人眼中,在他們自己的眼中,他們似乎隻是為了一句話、一個座位、一斛明珠,便遽然發怒,大打出手,以命相搏。看清了的人固然能夠察覺自身之可悲,而看不清的人,也未必更加快樂。
兩人都不出聲了。
雨急急地下起來了。大風不斷搖動窗扇,堂中銀燈的焰光也連連飄閃。張忠誌放下琴,望瞭望神態低落的薛嵩,就見一名親兵冒雨進了門。
“有甚麼事”
親兵道:“方纔何六娘從後宅遣婢女到前衙來,說道:‘雨下得大,請張將軍留心城外守軍的糧倉是否漏雨。’”
張忠誌擺手:“好。”親兵走了,他終是難以自製,向薛嵩道:“我幾日冇見她了,她也幾日冇和我說話了。常山郡到底比我緊要。”
“這不能怪她。”薛嵩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能怪你。”
一夜之後,這場暴雨仍未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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