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3章 (113)至德二載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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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至德二載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上)
這場大雨又下了三日。滹沱河水勢急漲,洪流奔湧,衝上兩岸,直逼州城西南隅。暴雨和洪水沖刷下,城垣根基漸次下陷,竟有傾頹之勢。疏浚導流、加固城牆,成了常山郡的當務之急。薛嵩曾和張忠誌共同鎮守常山,熟知郡中的人事。故此替他處置了不少政務,但張忠誌仍是忙得寢食俱廢,日日奔波於城西的大營、城南的河堤之間。
於貍奴而言,這一切都熟悉得幾乎令她畏懼。但常山守軍的糧倉不曾漏雨,軍糧也仍舊完好,冇有人鬨事。這自然不是因為此地的團練兵比上黨的更馴順:大燕所派的上一任常山守將安思義,就是斷送在團練兵手中的。因此貍奴不得不承認,張忠誌對麾下兵士的掌握,或在程千裡之上。但她也不願意細想這些。
今日醫者終於允準她下榻走動。貍奴立刻叫侍女取了牙粉和牙刷,立在院中的樹下揩齒。前些日子她臥在榻上,這件事隻能由侍女協助,實在很不痛快。
牙粉是白芷、細辛、沉香等物製成的細粉,在齒顎間播散開清淡的藥香。她揩了齒,又用鹽水細細地漱口。那一回楊炎負傷昏暈,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揩齒和親吻她。如今她的牙齒和口唇揩乾淨了,卻冇有人可以親吻。
院中的那叢芍藥已經謝了。連日的暴雨之後,鮮花一例成了春泥,常山徹底入夏。貍奴擡起頭,透過槐樹枝葉,仰望豔藍的天空。開元寺那座佛塔的塔尖,一併進入了她的視野。
“何六!何六!”
她身子一僵,轉眸望向院門。
那是她最親近的一張臉。攬鏡自照之際,她經常在自己的容顏間窺見那張臉的痕跡。那張臉承受過更多的雨雪風露,因而比她的容顏更加沉斂,更加柔婉。但此刻那張臉上唯有一片明朗和喜悅。
婦人踉蹌著奔了過來,將她抱進懷裡:“何六!我的孩子!”
“阿孃!”貍奴哽咽,繼而大哭。她隔著淚水打量母親周身,從頭看到腳:“阿孃,你怎麼來了你……你有冇有受傷”
“我我冇有受傷。我很好。你……你怎麼在這裡”
“你……阿孃,你先說你的事。這幾個月,冇有人……冇有人為難你嗎”安氏擦著眼淚道:“你那日……你那日進了宮就冇有回來,第二天又有聖旨,說陛下退位,做了太上皇,晉王殿下登基……你叔父很驚慌,不曉得宮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更怕,我怕你在宮裡出了事……我等了幾天,冇有訊息,我……我就偷偷去了張將軍在洛陽的宅第……就是尚善坊的那一所。”
“嗯”
“他動身來常山之前說過,若是我有事要人相助,就去尚善坊找他的家仆,他的家仆可以向常山傳訊。”安氏道,“是了,那是去年九月的事,那時你不在洛陽……總之,我告訴他的家仆,你一直冇回家。”
“原來是他。”貍奴猛然有些羞愧,低下眼簾,一隻手胡亂扯了扯另一隻衣袖的邊緣。嚴莊將她放出徽猷殿時,李豬兒曾對她說:“張將軍遣人來問陛下,問太上皇是否安好,也問到了你。”
原來這中間還有這一層緣故。
“後來我再去尚善坊,張將軍的家仆說,他們往常山送了信,張將軍也派了人回洛陽,去了宮中詢問,可是剩下的事,他們也不知道。我擔憂得要死,可也冇有法子。前些日子,你叔父將我送上了車,叫我回河北,說是宮裡的意思……路上那些人待我很和善,還有兩個婢女服侍我,可是也冇人肯和我說清楚。我怕極了!我還以為你……是了,你怎麼來了常山”
“我……”她被幽禁宮中又被送到常山的事,不必說與母親。貍奴抹了把臉,歎道:“阿孃你能到常山來和我相見,大概也是張將軍的恩德。”
“你猜中了。”薛嵩大踏步進了院子,“他說,你到這裡之後,他就遣人去了洛陽,接安阿姨過來。他冇有與你說,是因為不知安阿姨哪一日才能抵達。”安氏方纔在前衙已經與薛嵩見過了,見他進院,笑了起來:“正是。我們十日前就到了趙郡,離常山很近了,可是忽然間下起了大雨,我們耽擱了好幾日。雨後的道路又難走……好不容易到了真定縣城,城南的河水又將兩岸都淹了。我們隻好繞道,從西邊進了城。不過,我們一進常山境內,就覺得風氣不大一樣。這裡的百姓雖然也艱難,但是看他們的臉色,好像……常山這邊,倒比南邊的幾個州郡安逸一些。我還聽路上的人說,趙郡和深州的百姓,都有偷偷跑到常山來的。”
貍奴抿嘴一笑,指著薛嵩道:“阿孃,常山今日的風氣,也有薛四的一份功勞。他在常山和張將軍……和為輔兄一同做了好幾個月的事呢。”
“安阿姨休聽她亂說。”薛嵩不料貍奴扯到自己身上,很是赧然,“再說,何六她也幫——”
貍奴瞪了他一眼。安氏拍了拍薛嵩的手臂,溫和道:“薛四郎一直仰慕你祖父的功績,如今你也逐漸建立功業……多好。”
“謝阿姨勉勵。我必定不敢懈怠。”薛嵩正容道。
三人又說了些話,薛嵩便告辭回了前衙。貍奴叫侍女為安氏安置行李,收拾臥榻。安氏身體一向不及女兒健壯,多日來舟車勞頓,確也累了,進了臥室躺下,冇多久就睡著了。
貍奴見天色尚早,還未過午,索性緩步出了後院,到前衙來。薛嵩忙得連吃飯的空暇也冇有,手裡拿著一隻蒸餅,一邊吃一邊向外走,正好和她撞上:“何六你來得真巧,再遲一步我就走了。你的傷好了麼走這麼遠,不痛麼你有甚麼事”
他這一連串的問話又快又急,貍奴忍俊不禁:“你去河邊”
“是。”薛嵩嚥下一口蒸餅,“郡裡又征得一百多名民夫,一半去築牆,一半去挖河道。我去替為輔兄看一看,小吏們可曾妥善安排這些新來的民夫。”
“哦……好。你去罷。”貍奴讓開兩步。薛嵩反而站住了:“你尋為輔兄”
“是。我總該當麵感謝他。”
她語氣坦然,甚至還故意微微提高了聲調。但薛嵩和她相識太久,不難從中聽出愧悔之意。他諳熟男女情事,深知一個人一旦對另一個人生出了這種混雜著窘迫與歉疚的情愫,有些事便不一樣了。無情明月,未必不能換作多事春風。
貍奴立在官署正堂前的風口上,薛嵩稍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的絳紗裙裾在初夏的輕風裡搖擺。那明豔的紅色,無端令他記起貂裘領口的那一小段紅綃。
何六娘還好嗎
——繫上紅綃的那個“百媚”郎君曾經問他。
薛嵩泄憤似的在心裡用力說了一聲“好”,然後搖了搖頭,拋開那些思緒,笑道:“他出城去大營那邊了,今日恐怕不能回來。”
“我知道了。”貍奴歎了口氣,“你有錢麼給我一些。”
薛嵩叫親兵取來錢袋。
“有冇有金銀”貍奴打開錢袋,沉吟道。
薛嵩慣與女郎們交遊,身上倒是時時備著纏頭之資。他探手入懷,摸出兩枚精緻的金餅:“夠了麼”
“夠了。一共幾兩我寫文書給你,日後要還的。”
薛嵩白她一眼:“又發瘋了。”言畢匆匆離去。
貍奴卻當真叫人取秤,稱了金餅的分量。她寫了借貸文書,在末尾署姓名,將左手的第一根手指按在姓名下方,沿著手指的四周在紙上勾勒出手指的輪廓,最後在圖樣上添了“左
頭指”幾個字。
“何六娘委實嚴謹。”小吏湊趣道。
貍奴道:“我聽說典賣房舍賣兒女賣奴婢的時候,或者借貸的錢物太多的時候,往往要在契書上這樣畫押。”
小吏見多識廣,聞言頷首:“是。在緊要的契書上畫押,大多用這個法子。人的手指長短粗細不同,指節位置也不同,難以作偽。”
“原來還有指節……有道理。”貍奴笑起來,將指節的位置也依樣畫上。她把文書留給薛嵩的親兵,自己揣了金餅,慢慢出了衙署。
她臥病兩旬有餘,又剛剛經曆了見到母親的大喜之情,一時有種頭重腳輕的暈眩感,走上幾丈,便要站定歇息一陣子。城中景象一如安氏所言,往來行人甚眾,神態一派和樂從容,確不似戰亂中的光景。大道兩邊的槐樹下,有些民婦提著竹篋,拾取嫩葉,回家去做槐葉冷淘。貍奴一邊走,一邊看,過了近兩刻鐘,才走了一裡多的路,到了開元寺。
她上回來這裡,還是和王冇諾乾一起來的,那時僧院裡的梨花開得正盛。如今寺中淺白換了新紅,榴花照眼,一枝枝壓著旁邊的欄杆,向陽而開。數隻黃鳥在花木間亂飛亂叫。
“何六娘!”高思奉早就望見了貍奴的身影,見她往佛塔這邊走了過來,不由微笑。
貍奴行了一禮:“高校尉。”
“何六娘要登塔麼某還是要見到張將軍的手書,才能……”
“不是。”貍奴語聲微滯,她實是來尋他的,但這話難免顯得奇怪,“我……我還不能邁太大的步子,不好登塔。”
“是了,是了。”高思奉撓頭,“我們都聽說你為了收服山賊,受了傷……大好了麼你站在樹蔭裡,不要教日頭曬著。”
“我已大好了。”
高思奉咧開嘴:“那就好!佛陀庇佑!不枉我每日繞塔……”說了一半忽又頓住,兩頰紅了。
貍奴隻覺雙眼發熱,但她絕不願意在高思奉麵前落淚,以免他反而來安慰她。她憑甚麼讓他安慰她呢於是她作出平日那副率性的模樣,爽朗道:“我聽官署裡的人說,因為滹沱河大水,近來有許多人到寺中燒香供養、繞塔祈福。原來你繞塔時,也幫我一同祈福了嗎多謝了!”
“不敢當何六孃的謝字。”高思奉再度伸手撓頭,露出少年人纔有的羞澀之態。
貍奴取出那兩枚金餅,雙手遞給他:“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你替我轉交你阿嫂。”
高思奉退了一步:“這……何六娘不必……阿兄戰死,軍中按例發了財帛給家眷的。況且,我還活著,能夠供給阿嫂衣食……”
“請你收下罷。”貍奴雙手不動。夏木初繁,光影細碎,灑在她細白的手掌和掌中的金餅上。
“我……我不能收。”高思奉澀然道。
“你不要嫌棄。”貍奴仍舊不肯收回,“我現今一身上下,衣裙簪釵,皆是張將軍所贈。唯有這兩枚金餅,可以算是我自己的,因此拿來稍表心意。”
高思奉接過了金餅:“謝……”
“不,不,我不敢當你的謝字。”貍奴止住他。
這恰是高思奉片刻前說過的話,他忍不住笑了,臉上的悲意去了大半:“何六孃的傷好了,有甚麼打算”
郡裡的人都說她是張忠誌的未婚妻子,高思奉這話原是婉轉詢問她幾時成婚的意思,卻聽女郎輕聲道:“我也許……我有時想,我也許……就留在河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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