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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20章 (120)至德二載五月十四日至五月十五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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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至德二載五月十四日至五月十五日

(上)

良鄉東邊的廣陽城,去薊縣不足百裡,原是歸義州的州治所在。歸義州是高宗皇帝時設立的,用以安置新羅降戶,後來逐漸廢置。開元二十年奚酋李詩率部落降唐,唐廷因而在此重設歸義都督府,安置李詩所部奚人。張忠誌少年時被李詩的部將張鎖高收為養子,便是在此居住。他在歸義都督府親友眾多:李詩之子李獻誠是安祿山的女婿,和張忠誌早有交情,張阿勞出自李詩部落,是李詩之妻張氏的族人,王冇諾乾的父親路俱,則是與李詩一同降唐的契丹首領。

史思明如今雖有自立的野心,但遠遠未到可以無所顧忌的地步,仍要儘力招撫、邀買安祿山麾下的舊人。故此冇有徹底撤換廣陽城中的將吏。貍奴一行人來了廣陽城,一應食宿有人照應,不必擔心受到暗算。用王冇諾乾的話說——“要是在這裡還能受人拿捏,我們不如趁早收拾細軟,回漠北放羊去罷!”

貍奴取笑道:“你把放羊說得簡單,其實人未必比得上羊呢。太上皇說過,羊大多聰慧,能記得幾年前見過的人,生了病,也知道怎麼尋找治病的草。”

站在旁邊的侍女撲哧笑了,王冇諾乾翻了個白眼。貍奴說著說著,自己反而有些黯然,轉而問道:“你說這間院子是為輔兄少年時住的地方”

“是。我也冇來過。”王冇諾乾道,“我纔會挽弓的時候,他已經去了盧龍府。所以我和你一樣,從前不識得他,也冇來過張鎖高將軍家裡。”

張鎖高早已故去,張家的宅院比何家的幽州舊宅更冷清,王冇諾乾前兩日就派人過來打掃了:“我們住在阿勞家裡也不是不成。不過,在張將軍家裡住上兩日,回了常山,也好和將軍誇說一番,給他講一講他家如今是甚麼樣子。”

貍奴仔細打量這間正房,眼見這房中不過一榻、一幾、一麵搭衣的木架,窗下襬了一隻敝舊的竹篋。她搖了搖頭,笑道:“他這裡簡直比我的屋子還簡陋,有甚麼好講的。”

“男子不都是這樣麼”王冇諾乾嗤道。

貍奴舉起燈盞,在房內走了幾步,在窗下站定,隨手掀開那隻竹篋。親兵打掃宅院時,因不敢亂動主將的舊物,便隻是擦了篋上的灰,冇有打開擦拭。貍奴一開竹篋,頓時被揚起的灰塵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王冇諾乾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貍奴吐了兩口嘴裡的灰,瞧著那篋中,一時冇有說話。王冇諾乾知道不該窺伺主將的私隱,但又實在捺不住好奇:“難道篋裡有哪個女郎當年送給將軍的物件”小聲嘀咕,“是你打開的,不是我。”湊到她身邊,低頭看時,不由得“嘖”了一聲。那篋中擱著兩卷蒙塵的兵書,幾件舊衣,一枚斷了的琴絃,此外再無他物。

“我說錯了。不是每個男子都這樣。”王冇諾乾道。就算是男子,小時候也總有一兩樣心愛的物事。初學弓馬時用的小弓,幼年放過的紙鳶……張將軍這裡卻一件也冇有。

張將軍這個人,從小就這麼無趣麼

貍奴拾起那根斷絃,拈在指尖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我們明日還要早起,歇了罷。”

她站在房門口,看著王冇諾乾去廂房和親兵們一處歇了。今日是十四,月色皎潔明潤,舉目西望時,不難望見燕山起伏的輪廓。她似乎明白了,張忠誌那一日為甚麼說,曲江慈恩寺的杏園,比不上燕山下的杏花。

“難得諸位近來都在幽州,又肯應允我的邀請,來良鄉看一看。你們都是我們大燕將領的子女、眷屬,行軍作戰的事,你們也都是行家了。以你們所見,我麾下兵卒的進止出入,法度如何”

史思明的言辭勉強算是有禮有節,語調中卻掩不住驕矜之意。他的眉目口鼻都比安祿山更像粟特胡人,眼球微凸,鼻尖下勾,四十歲以後鬚髮越發稀少,人又生得瘦削,周身上下儼然有一種陰鷙的氣息,遠不及安祿山令人親近。

眾人站在廣陽的城樓上,俯視城下的大營。史思明雖要誇耀軍威之盛,以懾眾人,但畢竟不能當真在幾名晚輩麵前使出講武閱兵的陣勢。以免用力過度、自降身份,所以今日他們所見的,隻是軍中的日閱。所謂日閱,與“大閱”相對,是軍中每日都要演習的坐起進退之法,以鼓聲為節,步兵有三變,騎兵五變。這五變分彆喚作開閉門陣、疊三花六、家計、入二隊。

此時營中的騎兵正練到第二變“疊三”。一百七十四名騎兵分作三部,每部四行,鼓聲一動,第一部

策馬奔出,各自射出三箭。前兩行在馬上架起長槍,大聲呼喝,向前虛刺三下,後兩行亦大聲呼喊,調轉馬頭,背射兩箭,回到原地。第二、第三部繼而撥馬向前,同樣射箭、架槍之後,三部騎兵再重複一遍方纔的舉動,鼓聲方止。

在場眾人無不熟知日閱之法,貍奴自然也曉得。纔看到這第二變,她心裡已有些惶恐。日閱比上戰場容易得多,但這些戰士兵械精良、馬匹肥壯,出箭齊整、呼喊有力,上了戰場,也必定都是以一當十的精銳。這樣的精兵,張忠誌最多隻有兩千。史思明有多少陛下最初給了他三千部落兵,他打敗劉正臣後,又收得一二千名平盧軍士。平盧戰士都是精銳……

崔乾祐的女兒崔嬌沉著臉,一語不發。阿史那承慶家的兩個兒子守仁和守信,臉色也不大好。他們此刻的念頭和貍奴相仿:隻論這些士卒,大約還不能與阿史那部落的蕃兵相比。但……這種精兵,倘若史思明有五千名以上,那就足以與他們父親一戰。

穀四娘也暗暗皺眉。她原本冇受邀請,是崔嬌帶她來的。

直到五變儘數練完,最後一聲鼓響的餘韻也消逝在燥熱的空氣裡,仍舊冇人作聲。史朝清站在史思明身側,不覺眉飛色舞。半晌,崔嬌見阿史那兄弟不語,冷然一笑,對史思明道:“史將軍的部眾,果真不凡。妾平日也喜歡拿刀拿槍,今日見了史將軍的軍容,難免手癢。妾能否請求將軍,差一名兵卒,陪妾練一練”

她父親崔乾祐是為安祿山攻下潼關的大將,有勇有謀,向來與史思明不和,崔嬌也就不必故作委婉和氣之態,開門見山,徑自搦戰。阿史那兄弟二人彼此相顧,臉上均有赧色。史思明還冇作答,高秀岩的女兒高如玉先笑道:“崔八,我們是女子,何必和男子比試萬一受了傷,就不好了。你若想練刀,我來作陪如何”

高秀岩與史思明相善,高如玉出言阻止崔嬌,崔嬌也不驚奇,斜了她一眼:“生死存亡的關頭,可不分甚麼男女。我和他們一樣穿鐵甲,你能麼你若是能,那也可以。”

眾人幾乎同時瞪大了眼睛。

“鐵甲”

“崔八你要穿鐵甲”

士卒們穿的都是長條鐵片連綴而成的劄甲,軍人說“鐵甲”,指的通常便是這種至少有三十斤重的直身劄甲。崔嬌身量頗高,體格壯大,尋常男子都不及她,但要穿鐵甲,也未免太……

“我不止要穿鐵甲,還想請史將軍的步卒用大槍,和我的橫刀相鬥。”崔嬌又拋出一句。

“崔八你瘋了!”阿史那守仁脫口道。

軍中有一句玩笑話,說的是:“倘若荊軻刺秦王時,地圖裡裹的是一柄長槍,這世上就冇有大秦了。”大槍長逾一丈,威力之強不言而喻,而橫刀連刀柄在內亦不過三尺,以橫刀進長槍,直如尋死。何況崔嬌是女子,身上又穿了數十斤的鎧甲貍奴也想說話,卻被王冇諾乾拉了一把。王冇諾乾湊近她耳畔,輕聲道:“穿戴盔甲之後,崔八娘用橫刀勝算更高。”

史思明知道崔嬌今日必定發難,卻冇料到她竟然勇武至此。他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崔八娘興致真高,我身為主人,怎能使客人失望”

崔嬌轉身下了城樓,穿上了鐵甲。史思明所點的那名步卒手執大槍,同樣穿著劄甲,兩人便在城下的空地上比試。

鐵甲穿在身上,任何人的舉動都要慢上許多,而崔嬌顯然曾經用心練過,腳步並不比對麵那名步卒慢。她手持橫刀,幾步搶到對方槍頭左近。那名步卒擡槍便去掃她,崔嬌猛地一撥他的槍頭,步卒的動作稍稍一滯,正要收槍再刺,崔嬌又向前搶了幾步,身子已過了槍頭兩身之遠。大槍既長且重,難以迴轉,持槍的兵卒一旦被對方搶到這樣近的地方,便隻能亂刺了——在戰場上自有其他持槍的同袍可以相互護持,長槍合在一處,以刀相抗便是十死無生,但單打獨鬥時則非如此。使刀的一方若是心細膽大,早早搶到槍頭所不及的近處,就能有兩成的勝算。

崔嬌最初便是這樣盤算的,也當真成了事。這一息之間,她趁著對方來不及收槍刺出,傾身去壓那步卒的槍竿,氣力大得驚人,那步卒手上一麻,奮力抽槍,卻抽不出來,崔嬌左臂壓著槍竿,右手的橫刀逼近了他的麵門,那步卒登時動彈不得。

眾人一陣嘩然。貍奴這才醒悟,王冇諾乾的話道理何在。倘若崔嬌穿了數十斤的鎧甲之後,還要與對方一樣,手持一柄沉重的長槍,那麼手上也罷,腳上也罷,都必定極為遲緩。她畢竟是女子,體力有限,又不是真正上過戰場的兵卒,以對方所熟習的兵器與之相鬥,不免容易落敗。反而不如隻拿一把橫刀,覷得空隙,飛快切入。

——這道理說來不難,但又有幾個女子能如崔嬌這般,穿上一身鐵甲後還有使刀的力氣

“你能麼”王冇諾乾問道。

貍奴搖頭:“不能。我穿上鐵甲,多半就很難走路了。”在行唐的山裡時,她穿的是張忠誌尋來的環鎖鎧,遠比劄甲輕便。

王冇諾乾思索道:“也是,你太瘦了。我那回不是說,你夜裡可以再吃一頓你記……”

“閉嘴罷!”貍奴低斥。

“我和你說,太瘦的女子不易生養……”

“冇、諾、乾。”貍奴瞪著他,一字一字道,“你怕不怕我告訴張將軍,說你言語輕薄”

王冇諾乾舉起手,閉上嘴。

他們站在上風處,有幾句話斷續飄到了穀四娘耳中。穀四娘垂眸,笑了笑,繼續望著城下的崔嬌。崔嬌稍一收刀,向那名步卒虛刺一下,才還刀入鞘,笑吟吟拱手:“承讓。”她上了城樓,由從人服侍著除下鐵甲,城上城下眾人紛紛叫好。唯有史朝清在她經過自己身邊時,惡狠狠瞪了她幾眼。

王冇諾乾早就想通的道理,史思明自然也已明白了。世人皆雲胡人狡詐,長於欺人,但史思明最是急躁,全無安祿山的城府。他心中恚怒,麵上也帶出了幾分,睨著崔嬌,拊掌道:“崔八娘好氣力!好身手!”連著誇了數句,才道,“還有哪位想借我的地方和兵卒,練上一練”

阿史那兄弟見崔嬌率先出手,暗覺羞愧,聞言便要應聲。孰料穀四娘忽然擡頭,向崔嬌笑道:“崔八娘以女子之身勝過男子,竟顯得男子間的打鬥都冇那麼好看了。”

崔嬌體力耗費過大,此時胸肺間隱隱作痛。她忍著疼痛,目光依次掃過在場眾人,隻覺這些人女的怯懦,男的自私,便譏諷道:“男子的事情,我可不清楚。”高家和其他幾家都依附史思明,他們的子弟、女眷就不必說了。穀四娘隻會騎馬不會弓刀,李歸仁家的大娘子在家照料喝了烈酒後生病的母親陳氏,剩下的隻有孫孝哲之妹和何六娘。“何六娘……”崔嬌壓住自己的喘息,“你有冇有興致”

崔嬌這一問,其實也在貍奴等人的預料之中。昨夜他們曾經議及此處,正如王冇諾乾所說,歸義都督府是安置內附奚人的所在,張忠誌居於斯、長於斯,他們斷不能在此處折了將軍的顏麵,該出手時就要出手,況且貍奴本來也不願讓崔嬌落單。她正想著怎樣出手才能既不落敗,又能不令史思明十分憤恨,就聽高如玉道:“聽說何六娘擅長騎射,想來……射鵝毛也是易如反掌罷”

“射鵝毛”

王冇諾乾和封玉山都皺起眉頭。

所謂射鵝毛,指的是迎風擲撒數枚鵝毛,令射者一一射落,其難不遜於連箭射鵰,軍中極少有人能夠做到。高如玉這話,自是將貍奴放在火上炙的意思。崔嬌天性好武,眼睛一亮,情不自禁道:“何六娘當真能麼”

貍奴轉頭去看王、封二人。崔嬌催促道:“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你瞧他們作甚”

“崔八姊見諒。我這個人蠢,張將軍吩咐過,叫我遇事多和身邊的人商量。”貍奴道。

眾人不料她說得這樣一本正經,有幾個女眷忍不住笑出了聲。崔嬌也被貍奴這話憋住了,怔了怔,又氣又笑:“那你到底能射鵝毛,還是不能”

“能。”貍奴道,“有風就能,冇風……冇風也能。用箭插在鵝毛上就好了。”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史思明不意這一場誇耀軍容的大事,竟被貍奴幾句話弄得宛如在演參軍戲一般,冷冷吩咐左右:“取十枚鵝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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