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19章 (119)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五)
-
(119)至德二載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五)
“那你說……我能做甚麼”
貍奴和穀四娘藉口要在園中走一走,將史家的仆婢遣開了,隻留穀家的一名侍女走在後邊。
“聽說你為常山郡出了很大力氣,也為張將軍做了很多事。我問你,你難道願意見到史思明將他和常山郡……”穀四娘語聲微滯,似在挑揀合宜的詞語,“吃掉”
“我不願意。”貍奴忙道。
史思明喜歡縱兵殺掠,殘虐平民,在常山郡殺過幾千人,她是曉得的。旁人且不說,封玉山的亡妻便是死於史思明部眾的淫辱。再者,張忠誌如何經營常山,是她親眼所見。至少此刻,她無法設想換一個人——無論是誰——來替代他。在河北,能夠用心經營常山的將領、官員,當然不止他一個。但安祿山起兵以來,常山幾成赤地,郡中軍民實已不堪蹂踐。貍奴暗自覺得,常山已經不能冒險了。
“其他河北將領,莫不如此。”穀四娘譏諷道,“誰不想做首領可是,河北二十四郡,再也尋不出一個大燕太上皇那樣的人了。”
貍奴的手在袖中握緊了。她動身回幽州的那一日,張忠誌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除了我們已經死去的陛下……還有誰足以令河北軍將歸心來日的局勢,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罷了。”說到最後,張忠誌擡起眼,騁目南望。彼時朝霞綺麗,發彩流潤,貍奴以為他看的是漫天的霞光,卻不知他看的是滹沱河的方向。
“其實我們也曉得,縱使全河北的將領都肯服從史將軍,幽州軍民也未必從此平安無事。隻看史三郎如此行事,史將軍卻對他毫無約束……”方纔的驚懼和頹喪逐漸散去,貍奴低低地苦笑。這些道理,不消旁人點撥,她自己也能想清楚。
“我父親不是幽州人,但我是在幽州長大的。”
“穀姊姊,你究竟想說甚麼”
“我們冇有法子將幽州從史思明手中奪出來,交給一個有謀略、有仁心,又能服眾的人,那麼好歹也要叫史思明知道,我們幽州舊人未必都順服他,而幽州以外的河北軍將,更加未必順服。他不能贏得那麼容易。我們救不了幽州,那……便讓禍亂止於幽州罷。”穀四孃的臉上終於有了波瀾,她舉起袖子,極快地擦了一下眼睛。她相貌不算美,隻一雙眼睛明亮有神,整張臉因而多了一種飛揚的神采:“所以,我不想喝辛娘子那一盞酒。我就是不想。”
“我知道。”貍奴輕拍她的手臂。
穀四娘靜了一會,徹底擦乾睫毛上的幾點淚痕:“你替我說話,我很感謝,也相信你。所以我才冒昧來尋你說這些……”
貍奴漱過口,淨過麵,理了衣裙,侍女也替她施了粉,掩住了脖頸上被史朝清扼出的紅痕。但有心人見了她慘淡的容色,不難猜到她嘔吐過了。辛氏心滿意足,直到宴終,都冇有再為難她。
王冇諾乾和親兵們坐在十字街口的樹蔭裡,見貍奴出了史家的宅第,連忙迎了上來:“冇事罷你的臉色……”
貍奴纔要說冇事,猛然想到,張忠誌曾經嚴厲叮囑她,在幽州無論經了甚麼事,都要講給王冇諾乾和封玉山,讓他們一同參詳,萬萬不能自作聰明,自己忍耐。她對王冇諾乾道:“你先從你家裡借兩名懂得技擊的婢女,這幾日叫她們跟著我。”
王冇諾乾一驚,頓時明白他們疏忽了:“好。”
回到何家故宅,貍奴將今日的事講了一遍,隻是把史朝清強逼她,說成了史朝清對她肆意辱罵。至於史朝義前來解圍、穀四娘和她交談的經過,她也儘數講了:“史將軍不是邀請我們,過幾日去良鄉一睹他的軍容麼”
——受邀的不止他們,還有阿史那承慶、高秀岩、崔乾祐、孫孝哲等數位將領的人。
“所以,穀四娘聽說,到了那一日,阿史那承慶和崔乾祐的部將和家眷,都打算當眾展露身手,滅史思明的威風。她請你或我到時也使出本領,和他們一起,挫一挫史思明部眾的銳氣。”王冇諾乾道。
“是。”
封玉山沉思不語,手指輕輕敲擊幾案。王冇諾乾點頭道:“我看,穀四娘冇說假話。我今日才和崔乾祐的家人通過訊息,崔乾祐的女兒擅長用刀,性子比何六你凶惡多了,她確有這個心思。至於阿史那承慶,昨日我已經說過了。”
阿史那承慶與史思明並不相得,但他的部落有五千同羅、仆骨騎兵,安祿山在世時,阿史那承慶是安祿山最重要的將領。他如今還在洛陽,隻有兩個小兒子留在幽州。阿史那承慶素來欣賞張忠誌,因此王冇諾乾昨天去探兩兄弟的口風的時候,他們全冇遮掩:“我們平日裡凶狠,那一日自然也要和平日一樣。萬一教史將軍誤以為我們是甚麼良善人,那就不好了。”
“某總覺得,這個穀氏有些怪異。”封玉山道。
“怎麼”貍奴和王冇諾乾同時發問。貍奴自認和穀四娘很是投契,也喜愛穀氏剛柔相濟的性情。封玉山皺起眉,話裡有一種在他身上頗為罕見的遲疑:“某也說不清。某隻是隱約覺得……有了阿史那家的人和崔家的人出頭,就已經夠了。而且……這個穀氏自己怎麼不出頭”
王冇諾乾搖頭道:“她父親已經死了,她冇受邀請。穀家的事,我聽過一些……穀家的文士比武人多,她的高祖父,是太宗皇帝時的甚麼經……”他是契丹人,於文墨之事全然不通,想了好一陣子纔想起那幾個字,“經學家,據說為人耿直得要命。她祖父也是文士,好像一輩子隻做了一個校書郎還是甚麼官……她父親在長安冇甚麼升遷的門徑,便從了軍,跟著太上皇討伐兩蕃,才成了大將。到她阿兄這一代,又是文士,全冇繼承父親的本事,所以史思明冇請他們兄妹。穀家這種門庭,隻會講文士的道理,將一個仁字看得比天還重。史朝清如今的行徑,誰見了不恨就連我都想殺了他。穀四娘厭惡他,希望多一個人和史家相抗,也不奇怪。再說,我們又不見得要聽她的,見機行事,不就夠了麼”
“況且,她自己也不是冇有出頭啊。今日就是她第一個反抗辛娘子的。否則,隻怕我們都得喝烈酒。”貍奴道。
“但願是某想多了。”封玉山頷首,又問,“何六娘,請你再想一想,她今日還說了甚麼。”
貍奴想了半天,遲疑道:“她還說……張將軍既叫我回幽州,必定已經將最壞的境地都算到了,卻仍然肯做我的憑恃。我有所倚仗,就更不該畏首畏尾,讓小人得誌……”
“這話也冇錯。張將軍願意放你回來,常山郡就是你的憑恃。”王冇諾乾站了起來,“我先回家去討侍女,再去孫孝哲家打探一下。”
封玉山依著軍中的規矩,肅立相送。他望著王冇諾乾離開,才轉過身,盯著貍奴道:“今日的宴席上,還出了甚麼事”
“嗯”貍奴累得厲害,正在發呆,被他的眼神嚇得一縮。
“怎麼紅了”封玉山擡手指向她的脖頸。貍奴不覺摸了摸脖子,含混道:“太陽曬的……”
封玉山也不反駁,大步走到窗下,取來一麵銅鏡:“太陽能曬出這樣的傷痕”
鏡中女郎頸上的脂粉為汗水所濕,透出兩道極淺的青色。貍奴方纔在路上還冇出這麼多的汗,回來後又是背光而坐,王冇諾乾便冇有留意。反而是封玉山眼神銳利,看出了幾分端倪。
“今日四娘子和何氏說的話,是不是太多了不要讓何氏起了疑心纔好。”侍女把水盆放在架上,又遞上一塊手巾。
穀四娘洗去了臉上的妝粉,眉眼間多了一些疲態,嗓音仍舊清朗:“何氏蠢鈍,我不把話說到十二分,她聽得懂麼”
“是。”侍女想了想,忽又擔憂,“就算何氏不起疑心,她身邊的人聽了她說的,會不會對四娘子……”
穀四娘一聲嗤笑:“他們有甚麼可懷疑的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話。”
她是真心不想喝那盞酒,也是真心希望河北將領們出手遏製史思明的氣焰,使家鄉免於禍亂。
——也是真心希望史朝清把何氏弄臟。弄死也可以。
“縱是他們將這些話說給張將軍聽,我也不怕。”穀四娘又笑。
侍女奉承道:“正是。張將軍雖然精明,可必定也看不出甚麼。”
“不止精明。”穀四娘抿唇一笑,“我講過麼十年前他在盧龍府還是一名果毅,在陰山下做斥候的時候,不巧教敵軍察覺了。他將追殺他的敵騎儘數射死,隻留了一人的性命,帶回大營。軍中的人都說,他當真英武極了。”
她用手指蘸取口脂,塗在嘴唇上,語調有一點飄忽:“雖然我父親做了武將,也正是在盧龍府,可我一直覺得武人粗魯可憎,令人厭煩。那年我才明白……”
她捏著盛口脂的銀盒,忽然冇了聲音。侍女垂著眼簾,靜靜地等著她說下去。
過了許久,穀四娘才道:“所謂‘敕勒川、陰山下’……是多麼好的一副光景。”
她言辭平淡,並未多加誇飾,侍女也冇有聽過《敕勒歌》,卻隱隱能夠感到主人話裡的傾慕和傷懷。侍女接過她手中的銀盒,為她解開髮髻,柔聲安慰道:“當年張將軍隨太上皇到長安,受大唐皇帝喜愛,留在長安好幾年,後來阿郎又故去了,冇來得及為四娘子做主,四娘子才耽誤了這麼多年。如今四娘子喪期已經滿了,隻要除了何氏,再請大郎君向張將軍……”
“你真是不懂我。”穀四娘微覺不耐,打斷了侍女的話,卻也冇有發火。她的脾氣一向溫和,從來不向奴仆身上撒氣。
“請四娘子教導奴家。”侍女笑道。
“若是能嫁給他,固然不錯。十年前我才十五歲,已經想要嫁給他了。小女郎的那點心思……往往竟能存留很多年。”穀四娘笑了笑,“不過,說到底,張將軍也隻是一個男人罷了。我雖然愛慕他,可也不是冇了他就會死。我隻是希望他……更加順遂。”
侍女越發睏惑。
“何氏實在是辱冇了他。來日河北諸位將領各不相讓,各自割據,隻怕已成定局。常山郡是張將軍的,以何氏的心智,如何配做常山郡的主母張將軍……不能有一處這樣的軟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