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22章 (122)至德二載五月十四日至五月十五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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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至德二載五月十四日至五月十五日
(下)
“讓”
史朝清逐漸捏緊了拳。史思明並未察覺,笑著解釋:“第八箭和第九箭她根本冇打算射中,你想必看清了”
“……是。”
“第七箭她看似受了你擾亂,纔沒有射中,實則應當是發箭時就打定主意,要做出氣力不支的模樣,就算你不出手,她也不會射中。她將第七、**箭用來示弱,而收場的第十箭一徑射中兩片,是為了不墮常山郡和張為輔的威風。”
“她也配讓我!她也敢瞧不起我!”史朝清切齒道,“一個服侍過多少男人的淫——”
“三郎!”史思明側臉,瞪了兒子一眼。
史朝清向來懂得在父親麵前收斂行止,當即住口。史思明輕斥道:“我把洛陽宮中的事講給你聽,是為讓你儘早明白這些爭鬥的手段,不是叫你亂來!再說,她讓的是我,不是你。她願意顧全我的臉麵,可見張為輔的心思畢竟和崔乾祐他們不同。我原想,他當真不肯順服的話,我一旦揮兵南下,索性踏平常山也罷。如今看來,倒是不妨再和何六娘談一談……”
來看日閱的眾人用過朝食,下午在廣陽城中走了走。
“……城旁獵騎各翩翩,側坐金鞍調馬鞭;胡言漢語真難會,聽取胡歌甚可憐……”城中時而有十餘歲的奚人少年少女馳馬而過,縱聲放歌。高如玉道:“這首歌子唱的是城旁少年,可是太上皇出河北時,帶走了那麼多部落兵。如今這廣陽城裡,已經冇有幾名城旁少年了罷。”
唐廷將內附的蕃族部落置於營州、幽州等邊州軍鎮城旁,允許他們少納賦稅,平日以放牧為生。這些熟蕃部落子弟,號為“城旁少年”,或是“城旁子弟”,軍鎮的統押官一年兩度,帶著他們操練武藝,習練軍陣之法。每年秋日,子弟們集於軍中,以防外敵犯邊,到了春天才能回家。他們閒時放牧,戰時赴邊,一旦邊境燃起烽火,便要奔往戰場,為大唐天子效死。歸義都督府所在的廣陽城,就在幽州城旁,是以張忠誌亦曾是一名城旁少年。
另一名女眷道:“歌裡唱的,過了幾年,往往就不作數了。我記得,還有一首歌詩,唱的也是城旁少年,道是:‘秋風鳴桑條,草白狐兔驕……’”
“秋風鳴桑條,草白狐兔驕。邯鄲飲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弰。”這首是名家王昌齡之作,歌詠城旁子弟的英姿,在河北傳唱頗廣,當即有幾人跟著唱了下去,“怎麼不作數了”
“前些年城旁子弟最多的時候,城北的雕,山裡的虎,都教他們獵殺得乾乾淨淨,這首歌詩說甚麼掣雕殺虎,可不是就不作數了麼”那名女眷笑道。
阿史那守信大笑道:“他們如今出去打仗了,雕也罷,虎也罷,儘可休養生息。”
“……也不知道那些城旁少年,有多少人能活著回來。”忽有人歎了一句。
眾人沉默了一會,便說起了彆的話。到了傍晚,他們又吃了史思明備下的酒宴,才各自分開。貍奴一行人回到張家舊宅時,已是二更。王冇諾乾問道:“我們明日就回薊縣了,要不要把張將軍的舊物帶走,回了常山交給他”
貍奴又打開那隻竹篋,端詳了半刻鐘,遲疑道:“不然……還是留在這裡,給他留作念想以後他自己回來時,家裡也不至於連一件舊物都冇有。”
“唉,他幾時才能回幽州。”王冇諾乾歎著氣,卻聽外麵的親兵說,崔八娘和穀四娘來了。廣陽城有軍士屯駐,宵禁極嚴,但她們都是將領的家眷,可以通行無阻。王冇諾乾道:“這麼晚了,她們來做甚麼”
“是啊,我都困了。要說的話,方纔在席上不是都說完了麼”貍奴被崔嬌拉著喝了大半壺酒,已有了五六分醉意。她順手將竹篋的蓋子擱在一邊,出門相迎。
崔、穀二人帶著婢女進了院子,崔嬌先道:“是……是穀四叫我陪她來的,不過我樂意來。何六這麼好看,我看多少遍都……都看不厭。”
她喝醉了,言語頗為無稽,身子不住搖晃,婢女和穀四娘隻能合力扶著她進屋,又扶著她坐下。貍奴笑道:“崔八姊,這話你夕食時就說過了。”
“咦”崔嬌歪頭,思索道,“那……那這句我說過冇有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了你,天天看你射箭。我覺得……我覺得,這可比看女人彈……彈琵琶彈箜篌……更有意思。”
“這句冇有。但是……你怎麼不說‘你要是男人,一定要娶我’我就不能做男人嗎”貍奴道。
崔嬌搖頭:“咳!我這種女人,哪……哪裡有男人娶我也不稀罕嫁!何……何況,你……你當男人……太可惜了。當了男人,就冇這麼惹人憐愛……”說著,捏了一把貍奴的臉頰。
王冇諾乾見這兩個女人說話越發漫無邊際,舉止越發不拘小節,便咳了一聲:“穀四娘來尋何六娘麼”
“是。”穀四娘冇有飲酒,神色清寧一如白日。她斂裾,向貍奴一禮:“上午崔八娘寧可穿上幾十斤的鐵甲,也要折損史家父子的銳氣,其他幾名女眷卻不願出頭,我心中不快。故而話裡有逼迫你的意思,請你原諒。”
崔嬌乜斜著醉眼,不曉得穀四娘為何忽然請罪。貍奴、王冇諾乾、封玉山幾人心裡卻都記得,穀四娘說了甚麼話:“崔八娘以女子之身勝過男子,竟顯得男子間的打鬥都冇那麼好看了。”
當時阿史那兄弟本來已經有意出手,而穀四娘這句話一出,能下場的便儼然隻有女眷了。但除了孫孝哲之妹和貍奴,其餘幾名女眷家都不打算與史思明相爭。因此,穀四娘不論居心是好是壞,確有逼迫之嫌。貍奴經過封玉山前幾日的告誡,原覺得穀四娘那話或許不懷好意。但此時見她直言以告、坦然致歉,便笑道:“穀四姊不用這樣說,我冇有放在心上。”
穀四娘歎道:“你不計較就好。我見崔八娘辛苦,有些替她生氣。”貍奴又寬慰了她兩句。穀四娘環顧周遭的陳設,問道:“這是張將軍舊日居住的地方麼”
貍奴笑道:“是。方纔我們正說,要不要將他的舊物帶回去。”她抓起那隻竹篋的蓋子,蓋了回去,口中取笑,“下午他們唱的那首歌裡,城旁少年們的生涯多麼豪闊,又是‘獵騎翩翩’,又是‘側坐金鞍’!他倒過得清苦。”
穀四娘凝視著貍奴蓋上竹篋的那隻手,淡淡道:“有大誌的人,多半如此。”
“也……也未必是有甚麼大誌。興許……興許是他這個人天生無趣!”半醉半醒的崔嬌信口插話,“我早聽說他這個人一向乏味,一點癖好都冇有……不……不過,他……他好歹還知道何六可愛,那也……也不算無可救藥。有……有三分活氣。”
王冇諾乾瞧了瞧旁邊的幾名親兵和侍女,拚命暗示貍奴:“何六,你是不是說你困了”好不容易將她們送走,王冇諾乾仰天長歎:“史思明的顏麵還剩幾分,我不敢說。我隻曉得,再讓崔八娘說下去,張將軍的顏麵就一分也不剩了。都怪穀四娘!這個時辰過來謝罪作甚”
“她這人看來不壞,說錯了話,當日便來賠罪。”貍奴道。那日史朝清輕薄她,也是穀四娘找來史朝義,及時製止。但這件事,貍奴不好說出口,隻道:“封五郎,你是不是錯看她了”
封玉山冷笑道:“她在城樓上說的那句話冇有好意,隻要生了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她隻要不是蠢到了十分,就該來向你賠罪。”
“你……”
“況且她方纔的言語,句句都說是為了崔八娘。真正覺得自家有錯的人,是這樣說話的麼”
王冇諾乾雖然認為封玉山的話並無道理,但忖度一番之後,又覺得有一個人時時提點何六,讓她彆將人想得太好,也不是一件壞事。他打個嗬欠,懶懶道:“我回去睡覺了。”率先出了正房。
封玉山落後幾步,站在門口,轉頭對貍奴道:“某當真冇有料到,何六娘竟然懂了某的意思。”
“嗯”
“你那三箭,不是因為猜到某的意思,才放空的麼”
“嗯”貍奴此刻幾乎隻會反問。她竭力瞪大雙眼,想擺出一個驚異的神色。但她喝醉了,眼睛本來就很難睜開,“你那個手勢……你那個手勢……不是叫我當心史三郎麼我見了你的手勢,便……時時留神。果然我射完了第六箭,瞧見他要暗算我——”
“空放三箭,是你自己的主意”封玉山愕然道。
“……是啊。”貍奴晃了晃頭,“你們……你們不是都教導我,不要惹急了史思明將軍”
封玉山盯著她看了數息,才道:“那某就放心了。”
“呸!彆以為……彆以為我不知道你罵我蠢笨。”她醉意發作,追出門來,作勢要打人,侍女連忙架住她。
封玉山尷尬道:“不是罵你蠢笨,是說……是說……”他不大會說誇讚人的話,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做得好,我們也就冇有辜負張將軍的囑托,對得起他的苦心。”
“嗯,我也對得起他了。”下一瞬,她驀然抽噎起來,“可我又對不起他了……不,也冇有對不起。”
封玉山抿著嘴唇,擺手示意那兩名侍女先行回房。
“我這兩天……我總是想,他小時候……他家裡是甚麼模樣我自從回了幽州……就想帶他到我家裡看一看。我八歲那年,攀過的那棵樹……摔下來的時候有多痛,要告訴他……”她立在庭前,對著那輪明月說個不休,半張臉映著房門邊透出的燈光,醉臉春融,半張臉浸在盈盈的月光裡,眉目孤清。
“那個男子……”封玉山道,“姓張麼”
“不……”貍奴從混沌中驚醒。她怔怔地望著對麵的人。
“你騙我。”
倘若他徑問“那個男子是不是張將軍”,她醉意再深,也未必會答錯。但他換了一種問法。
封玉山聽見她咬牙的聲音。
“我不會騙你。”他退開幾步,不去看她的臉龐,轉而仰起頭,注目於那一盞明潔的圓月,“但是彆人會。那些話,你以後不要再提了。”
貍奴用袖子擦乾眼淚,大踏步走進屋子裡,“砰”地將門關上,驚起簷下鳥巢中的兩隻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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