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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23章 (123)至德二載五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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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至德二載五月十九日

廣陽城日閱之後,史思明在營中留了兩日,纔回到薊縣。他稍作休息,便又去了檀州,行前命書吏寫一封帖子,送到何家,邀請貍奴:“我五日之後從檀州回來。設宴的日子,便定在五日後罷。三郎,到時你也來相陪。那日她讓了你三箭,我們待她好一些也無妨。”

“阿耶放心。”史朝清笑道。

史思明頷首:“隻要常山郡還能做我們的盟友,我們便不必將他們逼成仇敵。”

“阿耶說過好多回了,我記得!”史朝清笑著送了史思明出門,轉身便咬緊了牙。自家阿耶的意思,他當然曉得。常山在燕南要道上,他也明白。但一個女人怎麼就敢讓他三箭,他不明白。

史朝清二十年來受儘寵愛,事事如願,安祿山南下以後,幽州再無一人能夠使他忌憚。大將的子弟們對他奉承之至,一不順他心意,他舉鞭便打,掠來的良家少女稍作反抗,他揮刀便殺。他從未想過,他會有被一個女人容讓的一天。在他眼中,容讓他便是輕蔑他,而輕蔑他的,竟然還是一個他瞧不起的女人,一個他視作章台之柳、可以隨意攀折的女人。他不能容忍這個女人全身而退。

但貍奴如今每次出行都帶著親兵,自己也時時攜帶弓刀,史朝清等閒無法擒住她。過幾日她來史家赴宴,或許不會帶那麼多人。但到時父親在家裡,他仍然奈何不了她。他回到堂前,隻見那書吏才寫好了帖子,蓋了史思明的私印。史朝清心頭業火越燒越盛,正欲叫手下那群惡少來替自己想一想法子,忽聽得房後一個家仆訓斥另一個家仆:“方纔他去打水,險些掉進井裡!你要是早一日將井欄修好,就甚麼事也冇有了……”

“早一日”三字撞入史朝清耳中,一如醍醐灌頂。史朝清大步走到書吏麵前:“重寫一遍帖子,將五月二十四日改成二十三日。”父親這兩日回過州城,今日又去了檀州,這些都是隨便一問就能問到的,他動身之前送出帖子,更是十分自然的事。就算常山郡派來的人再細心,也不會猜到設宴的日子被他往前挪了一日。書吏麵露難色:“三郎君,某不敢……”

“我聽說你還有一個孫女,尚未嫁人,是麼”史朝清笑道。書吏打了一個寒噤,重新取了一張帖子,依照史朝清所言寫了。史朝清拍了拍那年老書吏的肩膀:“多謝你了。”揚聲叫人進來,將那書吏拖下去,關在後院:“我阿耶還冇走遠,我怕你叫人去稟告他,壞了我的事。我先請你在我家裡住幾日罷。”

史朝清坐在堂上,快意至極,隻覺自己智計無雙,一心盤算到了那日要如何安排人手,如何料理貍奴。堂下兩名婢女正打開香獸的蓋子,更換香料,他瞥見其中一個胡人婢女生得美貌,便隨口問道:“你姓甚麼”

那名婢女早就聽過三郎君的惡名,瑟縮了一下,輕聲答道:“姓何。”

“哦,姓何。”史朝清點了點頭,吩咐道,“拉下去打死。”

婢女大駭跪倒:“三郎君饒命!”

“誰叫你和她一個姓氏呢。”史朝清取了一枚李子,咬了一口,“要是有來世,記得寧可做豬做狗,也不要姓何了。”

史家的家仆們見慣了三郎君隨性殺人,早已麻木。即使這話十分荒謬,也冇人敢為那婢女抗辯一句。

“等一等。”眼見兩個家仆就要將那婢女拖出堂外,史朝清忽然擡手,止住他們。他站起身,走到堂下,仔細看了看那胡人婢女的麵貌:“暫且留下,我還有用處。”

“滏山石窟寺有幾座龕室搖搖欲墜,佛像金粉剝落,亟待重整,因此這僧人到我們這裡要錢”

親兵道:“是。這僧人說他從五台山來,某等好生盤問了一回,看來不像唐軍的人。但因為是僧人,某等暫且冇有搜身,請將軍決斷罷。”

薛嵩笑起來,不以為意:“一個僧人,還能殺了我不成”

軍中信佛的人一向不在少數,有些人奉佛,是為了消除自身殺傷人命的罪愆,有些人則是在戰場上受了傷,舊傷難愈,向佛陀祈求撫慰。並不真正信佛的軍人,往往也願意出資敬造佛像、修繕佛寺,以修功德。安祿山當年在憫忠寺建無垢淨光寶塔,在房山刻石經為皇帝祈福,皆如此類。滏山石窟寺離安陽不遠,這位僧人來向牛廷玠和薛嵩討錢,也不奇怪。薛嵩便叫親兵請僧人進來。

僧人形容枯羸,自稱常住五台山。因如今太原為李光弼所據,薛嵩便問了幾句唐軍形勢,僧人所知不多,隻說自己發願走遍河北佛寺,為陣亡將士祈福,聽說滏山石窟莊嚴富麗,尋訪至彼,見到幾間龕室危頹日久,深感心痛,前來請求薛嵩佈施。他話裡翻來覆去隻是要薛嵩出錢,薛嵩道:“我雖不通佛法,也甘願修繕洞窟龕室,為佛像重施金粉。”他喝了一口酪,想了想又道,“這題記如何寫作,還要待我與屬吏考慮周詳。”

修繕石窟是一件功德,出資的人是誰,出資的人希望平安與福壽歸於何人,祈願這件功德沾染誰身,都要在題記中寫清:是隻有自己的七世父母和因緣眷屬還是將皇帝國主、州郡長官和一切眾生也算在其中按理,薛嵩祈願時應當將安氏父子列在最前,但他既知“太上皇”安祿山已經身死,這題記該如何措辭,確也要費一番斟酌。

僧人唸了一句佛,說道:“眾生受溺苦河之中,輪轉生死之域,是以如來垂跡影,布言原野,曉示長遠,永垂煩惚。將軍重修龕室,乃絕大善事……”說了半日的好話,才道,“若說題記,貧道在五台山時抄錄了幾篇,都是絕好的文章,隨身攜帶到此。”

薛嵩微感詫異,心道這僧人好不曉事,區區一篇題記罷了。難道我河北竟無一人能作,還要去效仿五台山的樣例但僧人已經從袖中取出了一卷字紙,起身走到他麵前,作勢交給他,薛嵩也就接了過來。

紙卷甫一入手,薛嵩的瞳孔驟然縮小。

——那分明是一封書信。封皮上一行小字,清麗端嚴。

“謹上河東薛郎座前

鳳翔楊炎狀封”。

薛嵩擡眸,冷冷打量了那僧人幾眼,又命親兵退下,才問道:“這是誰叫你送來的書信信裡說了甚麼”

僧人頓首,說了一個薛嵩從未聽過的姓名:“他現在太原做倉曹參軍,因他往日對貧道有恩,貧道才冒死替他送這封書信。他說,他也是受了友人托付,將書信送給薛將軍,信中說的甚麼,他一概不知道,貧道更不知道。但滏山石窟亟待修繕,確有其事,請薛將軍不吝佈施……”

“這不消你說。你若敢欺瞞我,就算你是出家人,我也不是不能殺。”薛嵩取小刀剔開了封皮,卻見這封書信共有兩紙,外麵一卷裹著裡麵一卷,裡麵那捲另用封皮封了。他把裡麵那捲放在一邊,先展開外麵那張,讀了幾行,臉色一變。

“委實好文采。”他匆匆讀完書信,冷笑著下了斷語,將信紙揉作一團。

委實好文采,也委實厚臉皮!這位百媚郎……他怎麼敢他怎麼敢給我寫信他怎麼敢讓我將他的書信交給何六他憑甚麼認為我會將他的書信交給何六

僧人見他發怒,駭得伏地不起。薛嵩叫來親兵:“請這位阿師在傳舍暫住幾日。”他吩咐親兵帶僧人去驛館,名為招待,實為軟禁。幸而這兩日牛廷玠去了城外大營,不在安陽城中,冇有人會對薛嵩的舉動起疑。

薛嵩在書案後坐了一會,摸出火石,燃起一根蠟燭。他拾起紙團,放到躍動的燭焰邊,卻又停了手,打開紙團,重又讀了一遍。

這位百媚郎當真用儘了心思。從封皮上的稱謂,便已用儘了心思:依照書信封題的尋常格式,寄信人若與收信人並非親族,便當敘官職以定尊卑,楊炎原應題作“安陽薛將軍節下”纔是。但楊炎故意不敘官職,隻以“河東薛郎”相稱。河東是薛家郡望,楊炎如此封題,是暗示彼此雙方不是大唐臣僚與大燕將領,而隻是舊交罷了。不過,即使如此,楊炎在封皮上寫清自己的名姓,也算是賭上了性命——這封書信倘為其他大燕將領所得,薛嵩不一定會受甚麼懲罰。但若信還未送到薛嵩手中,就被大唐軍將截獲,楊炎可未必能活了。

而書信行文,更是用儘了心思。

“……度武人之德,莫重於薛郎。計武人之誠,莫深於薛郎……”

這種阿諂之語,也虧他說得出口。

“……某本鄙淺,生江湖間……夫情生於有情之地。某行年三十,最逐情者,唯彼一人而已。”

他家鄉雍縣去長安三百裡,如今更是大唐皇帝駐蹕之所,早已改名鳳翔。鳳凰翺翔的所在,也叫“江湖間”那幽州是甚麼,化外之地

“……自從離散,夙夜相思,冰炭交臆……”

其實這些言語都算不了甚麼,他儘可一笑置之,將這封信付之一炬。可楊炎最後那些話之無恥,實在是薛嵩平生僅見。

楊炎說,他待何六,並非他們所以為的那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在何六麵前戰戰兢兢,時有為彼所棄之憂。何六還曾經打算懷一個他的孩兒,帶回河北自己撫養。

令薛嵩震愕的,自然不是何六這樣想過。令他震愕的是,何六不止這樣想了,還說與這位百媚郎聽,而這位百媚郎,還敢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他——

這也叫男人

這世間還有男人肯將這種顏麵儘失的事說出來

薛嵩甚至隱約感到,就連他讀信後的心境,隻怕都在楊炎預料之中。他看得出楊炎意在乞憐,隻為求他把另一封信送到何六手裡,因為楊炎不知何六究竟身在何處。楊炎也知道他讀了信之後,會看出自己意在乞憐。但楊炎偏這樣寫了。楊炎全然冇提去年對他的救命之恩,而是一味自揭傷處,公然乞憐。而他讀了信,竟然也當真心生不忍,冇有立刻燒掉這封信。

薛嵩想,何六總覺得為輔兄逼迫她,可以他此刻所見,為輔兄做不出這麼無恥的事。整個河北的武人都做不出。論起不要臉,河北的武人,比不上關中的文士。一個男子無恥到瞭如此境地,想要贏得一個女郎的心,大約真的冇甚麼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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