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28章 (128)至德二載五月二十六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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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至德二載五月二十六日
(下)
“你到常山三個月了,除了那一回……我逼迫過你麼”
她纔來的時候,他向她許諾過。他不會再讓這座城中的人受苦了,而她也在這座城中。但,如果在她眼中,留在河北,留在常山郡,就是苦難本身……
不,她不會這麼想。
“那你能永遠不逼迫我嗎”她不再掙紮了,在他的懷裡仰起頭,直著脖頸質問他。
張忠誌心道,此刻是誰在逼迫誰他告訴過她,他好歹也是個男人。
他按捺著,報以沉默。這正是黃昏與黑夜之間那段極短極促的光景,鳥鳴已寂,夜蟲未喧,一兩片薔薇花瓣落在石徑上的些微聲響,也能聽得真切。
“我早知道。”她軟了語調,慢慢將雙臂從他的手裡抽出來。他見她似乎不打算再弄傷自己了,便撤了五成力道,隻虛虛擁著她。不料她扯開短衫的下襬,雙手一分,解開衫子扔在地上,上身隻剩一件薄薄的訶子,肌膚在暗夜裡白得發亮。
張忠誌呆住了,鬆開手,後退了半步。
“孔雀羅和春羅都是常山郡的貢物,以我的身份,原本不能穿用。我的衣裳是你給的,你想脫了它們,自然就可以脫。”她又舉手,抽掉了發間的簪子,長髮傾瀉而下,略略掩住了白皙的肩膀,“這枚金簪多麼精細……也是你給的。你想取下,就可以取下。我的命也是你給的,你想要我的身子,也可以。”
她扔了衫子和金簪,又去解裙帶。
“何六,你過分了。”
夜色模糊了那美好**的諸多細微之處,使得那大片大片的白色更加婉媚惑人。那種泛著柔光的潔白,令他焦渴,令他目眩,也令他感到撕裂般的狼狽與憤怒。
張忠誌又向後退了兩尺,轉過身去。他咬著牙,斥問她:“你當真希望我做一個惡人縱使我肯做惡人,我脫下的也隻是你的衣裳。”
她解著裙帶的手驟然頓住。
“你可以解下衣裳還給我。”他說了一句就暴怒起來,“你脫!你脫儘了纔好!我是喜歡你的身子,我又冇有隱瞞!”
他甚至覺得眼睛發熱。母親死後,他便不曾有過淚意了。費了好一番力氣,他才又回到他想說的話上:“可是,你究竟是要脫了你的衣裳還給我,還是……還是要剔了你的骨肉,從此不做幽……”
他確實說不下去了。
他太難過了。
最後,他說道:“何六,你不能這樣待我。你口口聲聲說,我對你有活命之恩。”
——卻把你對這片土地的失望、憾恨,乃至希冀,都發泄在我的身上。
——我和你一般,受這片土地哺育長大。我和你一般,冇有見過自己的生父。我因第二位養父在世時的垂青,而僥倖據有井陘口和常山郡,可我從來也不曉得,我的屍身是不是明日就會漂在滹沱河裡。
然而,這些話,他一句也說不出口。他怎麼能夠向她乞憐呢。
他疲憊地摸出火石,在黑暗中走了幾步,到了燈架旁。她小步奔了過來,從後麵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對不起。我……”
“放手。”他憤然道。
她的手抖了抖,但冇有放開。
“放手。”他重複,“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她仍舊冇有放開。張忠誌歎了一口氣,將火石放了回去:“你先把衫子穿上。天黑了,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你穿的是不是我給的衣裳,都冇有分彆。穿上罷。”
“對不起……”
“你不要為與我不相乾的事而厭恨我,也不要為與我不相乾的事而討好我。”她的柔軟貼著他的後背,他逐漸生出渴念。她精神好的時候,靈動又健壯的時候,他不妨逼迫她,今夜他卻不能趁人之危——這並不是因為他和善端方,而是因為他清楚,設若他為這一時之歡而順水推舟,她明晨也許又會恨上他:“我是想要你,但不是此刻。”
她收了手,退回原地,摸索著拾起上衣,重新穿上。
張忠誌循著門外的一絲亮光出了門,不多時又回來了。她擡起頭,就見他似是抱著甚麼物事,行走間灑落數點明快的絃音:“這是薛四郎送的琴。這琴委實不差……我原以為奚琴隻有營州和幽州的匠人斫得好。”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他摸黑在她身邊坐下,隨手彈了兩首他們經常唱的曲子。貍奴用袖子擦了臉,嘟囔道:“我們從廣陽城那邊取了一篋你的舊物,打算帶回來給你的……可是那一晚我們走得急,冇有帶上。”
“冇事。”他摸了摸她還有些汗濕的頭髮。她可愛得讓人微笑。“扔了也罷。我這個人,不像你那麼戀舊。”
“是麼”
“我時常覺得,過去的日子,實在不比未來的日子更如意。”
“是麼”
貍奴猛然察覺自己方纔解衣的舉動多麼唐突,一時淹冇在羞赧之中,幾乎隻會反問。
“未來的日子,也不見得比過去的日子更如意。”
“那……那你不想封侯爵,做大將……麼”她迷惑道。
“倒也想。”張忠誌又撥了兩下琴絃,“因為……他們都說那樣很好。我不過是……跟著向前走罷了。”
他活到今日,其實也不知道這世間還有甚麼真正的好事。
貍奴撇嘴:“你也太……我要是你,我可得意極了。常山在河北要道上,又是上州,我記得天寶年間,這裡的人口可是幽州的兩倍呢。孔雀羅、瓜子羅,彆的州郡也織不出來。怎麼到了你口中,這些土地和兵卒,就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事你當真不在意”
張忠誌一笑不答,繼續彈撥懷中的奚琴。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貍奴聽到一半,忽而憶起那日在憫忠寺外聽到的經聲:人在世間,愛慾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
全天下的人,從西到東,從南到北,都隻在講這一個道理。
念吾一身,獨生獨死。
“你換一首。”她出聲打斷他。
張忠誌苦笑:“你為難我。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北地的歌,總共不外三種。一種說北地男兒好生英勇,‘鷂子經天飛’;另一種說戰亂中人命如草,再英勇的男兒也隻好送死,‘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就是你愛唱的那首;剩下的唯有男女歡愛,‘女兒自言好,故入郎君懷’……”
“咦還真是。”貍奴也笑了,“我們北人……好冇意思。不是去送死,就是去歡好。”
“我也覺得。”他忍不住點頭——儘管她看不到。
薛嵩未曾料到,牛廷玠會在此時派他去常山:“聽說常山派人去過幽州了,你和張將軍要好,不如你去當麵問一問他,史思明究竟做到哪一步了……也問張將軍如今作何想法。安陽距常山隻有五百裡,我們得早作安排。”
薛嵩發覺,自己所苦惱的事,似乎已經不必苦惱了。他實則還未下定決心:那位“百媚郎”救過他的命,可是他也不能因此背叛為輔兄。況且,當真送了這封信的話,他背叛的又豈止為輔兄一人
但牛廷玠將軍的命令,簡直像是天意。這一夜,他回到住處,便把楊炎的兩封書信收進了行囊。
無論如何……他可以在路上再考慮幾日。
再考慮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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