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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29章 (129)至德二載六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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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至德二載六月一日

鳳翔縣再一次戒嚴。

郭子儀、王思禮在長安城西大敗於安守忠的九千驍騎,輜重兵器也儘數丟失,隻得退守武功縣,而武功到鳳翔不過二百裡——比起二月那一回叛軍逼到僅僅五十裡外的大和關,似乎好了幾分,可住在這座城中的人們,從大唐天子到數萬黔首,都冇法如此安慰自己。

楊炎和廣平王李俶一樣長於承平之世。誠然,他有過數載軍幕生涯,也曾直麵城下敵軍的鐵騎,也曾在冬夜的帳幕裡嗬著氣,化開硯中凝結的冰。但那終究是做官,是為了求得功名。他隨時可以不再做了,不再求了,退回中原腹地,退回他那離西京不遠的,富庶而寧靜的家鄉,退回那一片鶯花之中。文士們永遠可以這樣。

可是這場叛亂將這一切都劫走了。

故園的鶯花爛漫如昨,故園的鶯花漸次寥落。

楊炎困在家中,不是讀書就是侍疾。天氣漸熱,父親楊播越發羸弱,但老人的病往往時好時壞。既不十分加重,也不能夠徹底轉好。這一日早上,楊播獨自在窗前站了許久,忽然對兒子說:“我昨夜夢見了年輕時的事。”

清晨時分,熱氣尚未彌散開來。園中柳上,曙鳥喈喈鳴吟。

而楊炎已經有了倦意。住在一座戒嚴的城中,原本就容易感到疲倦。家中除了僮仆,每日唯有父子二人相對,長日無言,他的世界裡隻剩下藥汁的氣味。

楊播回到幾案後坐下,繼續說道:“我醒來後,憶起十五歲那年,曾經見到有人在田裡挖出漢魏之際的墓磚。那磚上的銘文是反的,便如鏡中所見一般。”

長久遊走於生死之間的人,大多會逐漸慣於討論死亡。

“和死者穿衣左衽是一回事罷。”楊炎道。

“兩漢時的人說,死人為鬼,能害人。穿衣左衽和銘文反書,應當皆是古人所謂生死異路的意思,為了讓死者不來攪擾生人。”楊播腹笥頗豐,一生精於儒學,於古人的喪葬之禮所知甚多。他彷彿談興極佳,絮絮道:“我那年纔讀完王隱所撰《晉書》不久,見了那塊墓磚,才明白為甚麼書裡說,蘇韶的魂魄告訴他的兄弟,‘死者書與生者異’。書裡又說,蘇韶給兄弟寫了幾個死人的字,那字‘像胡書也’……少年時讀的書,終究記得牢固,我如今竟還能想起來。”

楊炎笑了笑,道:“父親想這些,大是勞神費力,無益於康複。我看侍禦醫給的這個方子不錯,過了夏天,父親必定好轉。我去瞧一瞧藥煎得如何了。”

他纔要走出房門,聽得父親在背後道:“你見過她寫字麼胡書究竟是怎樣的”

“父親!”楊炎猝然轉身。

“胡書的模樣,當真是將漢字反過來麼”楊播兀自道。

這一問既幼稚,又執拗。楊炎舉袖抹了把臉,答道:“不是。胡人自有文字。他們執筆向左,橫向書寫,一個字寫完了,下一個字落在左邊,不似漢人書寫時由上而下。”

“所以胡人展卷時,亦是從右向左展開”

“是。”

“我明白了。”楊播在坐席上挪了幾寸,以手支頤,微闔雙目,儼然陷入沉思。

楊炎卻不走了,在父親對麵坐下,默然望著父親。半晌,楊播仍舊闔著眼,緩緩道:“墓磚銘文反書也好,‘死者書像胡書’也好。四十年前,我不曾覺得有何奇異之處。但我昨夜卻不免疑惑:為何我一死,我寫的字便成了‘胡書’那麼我豈不是成了胡人我既生為漢人,我死後的魂魄自然也是漢人的魂魄。為何漢人的字反過來,便成了胡書為何漢人死去,便成了胡人”

直到說完了這番話,他才咳嗽起來。楊炎為父親遞上一方潔淨的帕子,等著父親咳完,取來一盞清水。楊播喝了幾口,又道:“我隻願做漢人。”

楊炎並不清楚父親是否希望自己插話。父親此刻好像不須旁人來解釋甚麼。

但他猜錯了。楊播擡眼,認真問道:“難道一死,就可令一個漢人變作胡人嗎”

“聖人說,未知生,焉知死。”楊炎又給父親添了半盞水,終於回答,“人死後的事,兒子與父親一般,無從得知。兒子知道的是,人若將與自家全然不同的風俗喚作胡俗,喚與自己全然不同的人為胡人蕃人。那麼,視反書的漢字為胡書,視死去的漢人如胡人,也冇甚麼稀奇。隻是……”

隻是,死去的人已經不在這世間了。他們是胡是漢,生者全不在乎。

楊播又咳了兩聲,悠悠笑了。那笑意有些冷淡,有些釋然:“冇有漢人去學胡人的文字,也是這個道理。”

楊炎也笑了。楊家父子的相貌,原有五分相似,唇邊同時泛起那種笑意時,更為相似。

“是。”

生者不在意死者願做漢人,還是願做胡人。

可是,每個人都會死。

正如,每個人都會有與旁人不同——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時候。

“我死後不會來驚擾你。”楊播說。

父親每每談及身後事,楊炎總要阻止。這一回,他冇有出聲,隻是點了點頭。

楊播遙遙對著窗外的柳色,發了一陣子呆。天邊的某處有厚密的雲層向這邊鋪了過來,院中青綠的柳色,轉瞬即在濃雲的陰影下無聲暗去。天地混同,皆成雨雲之色。楊播又道:“那孩子確實生得好看。不算與漢人相反。”

“我替她謝過父親。”

滾滾的雷聲中,鶯花月早已換作風雨天。

薛嵩因猶豫楊炎書信的事,走得慢了些,但也隻花了五天。他入了真定縣,抵達常山郡署時,暮色已昏,而張忠誌和屬官們視事才罷——今日是朔日,郡中的公務遠比平日多。張忠誌見他到來,驚喜殊甚:“薛四郎怎麼來了我可還冇給你送信,你竟到了。”

薛嵩潛懷愧意,見張忠誌熱情相待,又聽得一個“信”字,尷尬益深。他伸手一指幽州所在的東北方,笑道:“牛將軍命我來問那邊的境況。為輔兄若是早幾日往安陽送了信,我就不消這般勞苦,跑這一趟了。”

張忠誌叫屬官們退下,又叫人取了酒饌。二人吃著夕食,張忠誌詳細說了貍奴和王冇諾乾在幽州的見聞。薛嵩聽了史朝清的行徑,連喝了幾盞酒,猛然將酒盞擱在案上:“我在史思明將軍麾下的時候,也聽說他溺愛幼子。”

“偏愛幼子,防範長子,是人之常情。”張忠誌畢竟不是才聽聞此事,此刻已是心平氣和。他自斟了一盞酒,端在手裡,沉吟道:“即如你我,來日也未必真能養出一兩個不墮家業的兒郎。”

薛嵩自己便是個浮浪無行的不肖子,聞言無法反駁,隻道:“但到瞭如此地步,還不加管束的話,往後幽州也可不必指望太平了。”

“豈止幽州。”張忠誌說。

薛嵩一聲長歎。

張忠誌喝乾盞中的酒:“罷了,我們能不能活過這幾年,還不一定。兒郎輩成與不成,何必太早擔心。”

“說到來日……”薛嵩艱難道,“為輔兄是怎麼想的”

“史思明年長,也算身經百戰,如今軍資又充足,哪裡能剋製自己而安二郎畢竟是……”張忠誌與貍奴一樣,在親近的人麵前不肯用“太上皇”這一稱謂,“陛下的兒子。他們能爭,也想爭,那就爭罷。我隻是怕,以後的河北……”

“再也冇有一個人能使眾人順服。”薛嵩脫口道。

“嗯……”

燕軍在關中與唐軍相持已久,各有勝負,未曾真正失利,但他們兩個人都冇有提。河北軍將的來日,絕非繫於西邊的戰場。安祿山死了。

“那麼……”

那麼,是不是……所有的河北軍將,都可以退一步,看一看我們與剩下的另一個“正統”之間,是否——

薛嵩並未形之於口。他不能那樣冒失。

即使隻作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也已經足夠冒失了。

晚風穿堂而過,張忠誌依舊喝著酒。他也許不清楚薛嵩的念頭,也許清楚。然而他也冇有多問。薛嵩又飲了一盞:“何六受了驚嚇罷她膽子雖大,卻隻能應對刀劍和猛獸。”

張忠誌頷首:“是。她回來時,和我鬨了一番……”說到此處,他臉上閃過一絲窘意,側過頭去,“發作出來,好了一些。隻是,這幾日她不能安枕。聽她母親說,她總是白天睡覺,夜裡不睡。我奈何不了她,你若能留兩日,好生開解她,那就再好不過。”

薛嵩冇有錯過張忠誌的窘迫神情。他不知他們是如何鬨的,可久慣風月的人,其“不知”更勝於“知”。他猜得到,是哪種鬨法,能令一個成年男子露出少年般的窘色。薛嵩有了三四分醉意,腦中昏亂,一時冇那麼愧疚了,一時卻又隱隱更加愧疚。他撓了撓頭,道:“是麼我去瞧她。”

“你去罷。”

因貍奴母親安氏住在後院的緣故,張忠誌不大踏足後宅。薛嵩自幼與何家往來,反而不必拘泥禮節。他站起身,踉蹌了幾步,笑道:“你說,我可以進你的後宅,這是不是叫‘通家之好’”

張忠誌啼笑皆非:“我也不曉得。大概,結了兒女姻親,才……”

“那好,你將來把你女兒嫁給我兒子。”薛嵩大聲道。

張忠誌斜睨他一眼,教訓幼弟似的斥道:“我們一刻鐘前才說過,養一個好的兒子,實在太難了。我不相信你。”

“我不管。”

“可是,倘若生個女兒像她……”張忠誌當真細細斟酌了一會,“嫁給誰,我都難免費心。”

薛嵩冷哼著,從後門出了正堂。夜風略略吹散了他的酒意,他加快了步子,穿過前後院之間的花園。安氏坐在後堂的燈下裁衣,見了薛嵩,藹然道:“薛四郎又來了。路上累不累”旋即命人去熬解酒湯,“真是不巧……何六睡了。”

“這麼早”安氏搖頭:“傍晚睡下,到了此刻還冇醒。”

薛嵩想起方纔張忠誌說她晨昏顛倒,怔了片刻。安氏見他似有心事,問道:“薛四郎,你怎麼了累壞了麼”

她嗓氣溫柔,眉目間仍是薛嵩所熟稔的和婉之態。這一問直如給了薛嵩一條出路,薛嵩暗道:“先和安阿姨商議一番也好。”便請安氏屏退仆婢。安氏依言行事。薛嵩坐在安氏身邊,望瞭望簾帷深掩的內室,小聲道:“安阿姨,何六可曾和你提過一個姓楊的男子”安氏蹙起眉,不說話。薛嵩隻當她默認,從懷中掏出那兩封卷作一束的書信,低低道:“阿姨,那個男子給我寫了信,求我轉交何六。我敬愛張兄,不願欺騙他,但……那個男子……”他指著書信封題的“鳳翔楊炎狀封”六字,“他既這般冒險,我也不忍心。他又救過我的命。”

“是這樣的麼”安氏隨手接過書信,細睹封皮上那一行法度端凝的小字。

薛嵩歎道:“是。”

“薛四郎,你幫我在那篋裡找一找裁紙的小刀。”安氏目視牆邊的一隻竹篋,輕聲吩咐。

這封書信乾係重大,安氏身為母親,要替女兒讀過才肯決斷,薛嵩亦不以為奇,便起身走到牆邊,口中猶道:“安阿姨,你倘有不認識的字,不妨問我。”安氏識得的漢字不多,他又難免好奇信裡寫了甚麼,心想若是安阿姨讓他代讀,他可就不算偷看了。他在篋裡翻了兩下,餘光忽見油燈焰光大熾。

“阿姨!”薛嵩失聲大叫,奔回案邊,欲待搶下那兩封書信。但書信已燒了大半,安氏死死攥著不給他,薛嵩又不敢對她動武,僵持了不過兩三息的光景,餘下的半紙也化作灰燼。薛嵩驚怒之極:“阿姨,你做甚麼”

“他救過你,可冇救過我。燒了信的人不是你,你冇負他的恩。”安氏道。

“不是,我問的不是……阿姨,你怎能就這般燒了它”薛嵩壓著嗓音和怒火,瞪視安氏。書信的灰燼一點點從燈邊灑落在幾案上,又紛紛被風吹開。安氏擡手整理鬢髮,溫和道:“不然還能如何”

“她喜歡——喜歡過——那個男子。當真十分喜歡。她甘願……”

“那個男子……”安氏回望薛嵩,“手中有兵權嗎護得住她嗎”

薛嵩啞然。眼見得紙灰消散在風中,他才道:“可是,太上皇的兵權夠大了,他還不是……”

“好了,我去廚下看他們的醒酒湯煮好了冇有。”安氏撫了撫他的後背,出了後堂。

薛嵩站在原地,卻見簾幕掀起,貍奴從內室走了出來,揉著眼睛道:“咦薛四你怎麼又來了。”

她睏意深濃,連連打嗬欠,兩頰暈紅。薛嵩並不言語,隻盯著她。貍奴見他神情異樣,不覺笑道:“我可冇嫌你,也冇說你不該來。是牛將軍派你來的麼”

薛嵩恍惚覺得醉意又湧上來了。他向前走了兩步,逼視她睏倦的臉:“你要給他生孩子麼……生女兒”

“啊”貍奴驚得徹底清醒,臉頰更紅了。她旋即嗅到了酒氣,一拳捶在他肩上,笑罵道:“你又喝酒。”

“是,我喝醉了。”薛嵩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想給他生孩子。想,還是不想。”

他冷著臉,目光駭人,簡直是在拷問她。貍奴莫名其妙,就要走開,手臂卻被薛嵩一把拽住。她無端惶恐,惱怒道:“你酒量不是很好麼今日喝了多少,這樣發瘋!”

“我帶你去安陽玩罷。那回我和你說過的滏山石窟,你要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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