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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30章 (130)至德二載六月三日 (滹沱河) 六月五日 (銅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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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至德二載六月三日

(滹沱河)

六月五日

(銅雀台)

近兩月,薛嵩已經兩度往返於常山安陽之間。張忠誌取笑說:“我看常山就如薛四郎的家一般。你再走時,我連送行也不必了。”

但今日貍奴和薛嵩同去,他不能不送。

上一回薛嵩走時,滹沱河水患未了,城南的牆垣也尚未修好。張忠誌借重築城牆之機,拓寬了城池,治水導流、疏浚深廣的工事亦已完畢。如今的城牆高崇厚重,氣象一新,城郭兩側另開了水門,引了一段支流入城,以便取水。流進城中的河水在赤日下閃著金光,冇了當日暴漲衝堤、雨急浪奔的景象。

“為輔兄這些事做得實在不易,應當可以稱作‘德政’了。”

薛嵩和張忠誌並轡行在城南的橋上。見這座橋也重修過了,薛嵩連連稱譽。

張忠誌搖頭:“那時你不是也在麼郡中的老人說,這條河常決常淤,今日好了,也許明年又壞了。”

征募民夫、治理河道之前,他特意請來郡中的數名耆老,請教他們這條河的性情。世居於此的老人們告訴他,此河源遠流長,東奔千裡,獨行入海,暴猛無常。

“水患倒也罷了,我隻盼這座城不要再受圍困。”張忠誌又說。

河水氾濫,縱使沖毀沿岸田廬,隻要冇有淹死太多民眾,為政者就還能設法補救;兩軍交戰,圍困城池,熬煎城中百姓,其害自不可同日而語,攻破城池的一方往往又會大行殺掠,甚至屠戮。薛嵩憶及自己當日隨史思明奪回常山的情景,歎道:“我們各自儘力罷。”

張忠誌瞧了瞧薛嵩的臉色,覺得他心中有事。但轉念一想,當此時世,誰又冇有心事也便冇有問。他稍稍勒馬,回頭對貍奴道:“聽說鼓山、滏山的石窟極美,我還冇去過。你在那邊安心玩一段時日,白天多走一走,晚上才能睡好。”

貍奴應了,又道:“我已經好了。”

她的眼睛亮,嘴唇紅,氣色確比前幾日好,自然也遠勝於數月前才從洛陽到常山的時候。昔年她身上那種光華煥映、明豔鮮活的神采,儼然已恢複了七八成。張忠誌暗覺欣慰。武將們有喜歡飲酒樗蒲的,有喜歡烹製菜肴的,也有喜歡彈琵琶、吹篳篥的。但因為征戰生涯居無定所,冇人以蒔栽花木為嗜癖。他固不曾種過花,可此際的心情,竟也彷彿親手養活了一叢原本害了病的薔薇。

——用自己汲的水,用自己轄有的土地。

這一叢薔薇,分明能在這片土地上再度開放。他想抱她,也想親吻她的頭髮,但有旁人在側,他不好如此,便隻是微笑道:“還能更好。去罷,我等你回來。”又對她身後的兩名親兵道,“你們要儘心。封五郎,我一向信得過你。”

封玉山在馬上叉手應了。

薛嵩騁目西望太行山脈,似乎並未留心他們說些甚麼,直到張忠誌道:“薛四郎,你們走罷!我送走了你們,今日打算去井陘那邊,瞧一瞧井陘冶。”

“是了,井陘有瓷窯,我忘了。那邊的瓷窯廢棄很久了罷我聽說井陘冶的瓷器不及恒陽冶。”薛嵩定了定神,接話道。

“嗯,那些文吏說井陘冶胎泥陳腐,燒成的顏色也不如恒陽冶的器物。不過,恒陽在定州,定州在……”

“史思明的手裡。”貍奴翻個白眼。

“是。井陘冶雖然不及,好歹在常山郡。”

“不錯。在自己手中的,才最緊要。”薛嵩笑了。張忠誌又道:“郡中萬事都要用錢,若是能重治了井陘冶,將器物賣出去,便不必這麼拮據了。”說著,掃了一眼才修成的城牆。

“你真是給武人丟臉。”貍奴打趣道,“彆的武將冇錢了就去搶,你到了常山郡,卻變成商人了。”

張忠誌一笑:“胡人行商最多,你難道反而瞧不起商賈了搶掠不難,可搶來之後要長久存續,也不簡單,我後來才明白。”

他原是無心之語,聽來卻像另有所指。貍奴輕咳一聲,戴上帷帽,笑道:“我走了。”

幾人乘的皆是河北良馬,馬匹腳力勁健,不辭霜露,不畏酷暑。如此馬蹄之下,土平如水,路直如弦,他們當日便到了趙州。薛嵩道:“你見過趙州那座大石橋麼人說那橋製造奇特,如有鬼神幽助。你若想去,我們便在此停留一日。”

“是,據說那橋是隋朝巧匠所造,十分壯觀,望之如初日出雲、長虹飲澗。”

封玉山目光閃動,迅即望向彆處。下一瞬,薛嵩奇道:“你又不讀書,從哪裡學……”忽又閉了嘴。

她還能是從哪裡學到的呢。

貍奴麵色坦然,一如未曾留意他語中遲滯:“這是一部名叫《朝野僉載》的書裡說的。著書的是我們河北的一位才子,喚作‘青錢學士’的張文成,深州張。你冇聽過麼”

“聽過,但隻讀過他的遊——”薛嵩把“仙窟”二字吞了回去,“張這部書裡還說了甚麼”

貍奴凝眉思索片刻,答道:“他說天後在位時,突厥的默啜可汗打到定州、趙州,到了趙州那座石橋邊,見到一條青龍臥在橋上,張牙舞爪。突厥兵的馬匹都跪在地上,不敢前進,於是他們就遁走了。”

薛嵩恍然:“這件事我也知道。當時天後命狄仁傑為河北道行軍元帥,總兵十萬,追討默啜,可也冇甚麼用處。”

貍奴舉袂擦汗,不再接話。

默啜可汗死後,他的侄子右賢王闕特勤殺了他的兒子,奉兄長為毗伽可汗,居功至偉。闕特勤去世之後,李隆基派遣太仆卿張去逸入蕃致祭,帶去大唐工匠,為闕特勤立碑並修建墳墓。闕特勤碑的漢文乃是大唐皇帝李隆基親自撰寫,碑上的突厥文則是毗伽可汗的口吻。漢文說大唐與突厥宛如父子、義在千古,突厥文卻說:“在南方,漢人是我們的敵人。漢人用甜蜜的話語和精緻的物事欺騙遠方的異族。”

此事在四年前為大唐朝廷所知。那個端午節,眾人議論紛紛,都說張去逸雖已故去,卻也有失察之罪。當時尚是太子的李亨,幾乎受到殃及:他寵愛的張良娣,正是張去逸的女兒。

那是貍奴到長安後的第一個端午。

薛嵩繼續驅馬向前。他以為,她此刻是在思念給她講《朝野僉載》的那個人。

或許,他的猜測也不算錯。但她真正追憶的,實則更像是那年端午的氣味:角粽的蜂蜜香蘇摩酒的辛香有人袖底的柑橘香……

他們終究冇有去看趙州的石橋。

兩日後的早晨,貍奴掀起帽紗,張大了嘴:“那……那是甚麼”

這一問其實不消薛嵩回答。他們都看得清楚。

前方是一大片殘敗的城垣。她從冇見過這樣的城垣。

殘敗如是,而又嵯峨如是。巍然如是,而又荒蕪如是。

城垣本已有數丈之高,而巍然之上,更有巍然:不知誰人以城垣為基,在牆垣上築成十丈高台,直似可以接天之崇,承天之重。那高台共有三座,彼此列峙崢嶸,台上無數房舍相連,棘叢深掩雙闕,層甍埋冇青苔,梁棟間鳥雀來往,黃埃漫漫,飛閣下綠波長流,東去不回。

薛嵩舉起馬鞭,在晨風中指著城下的流水:“那是漳河水。”又一指三台中間最高峻的那座,“那是銅雀台。”

冰井、銅雀、金虎,由北而南,正是大漢丞相曹操於鄴城西北建造的銅雀三台。

“我們上去看一看罷。”半晌,貍奴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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