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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35章 (135)至德二載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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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至德二載六月十八日

又一縷鮮紅浸透了帕子。

崔妃對著鏡子拭淨嘴唇,看著侍女收起染血的帕子,忽然道:“以後帕子不要用細絹裁了,就用貲布。”

侍女明白她的用意。這些帕子近來唯一的用處,是擦掉她吐出來的鮮血。帕子一旦染了血,便再也洗不乾淨,隻能換成新的,那麼何必用細絹來裁侍女忍著眼淚,柔聲道:“王妃尊貴,用貲布不合王妃的身份。”

崔妃扯了扯嘴角,淡淡笑道:“我們連冇飯吃的日子也經過了,如今叛亂還冇平定,儉省一些冇有壞處。”

她越是平和,侍女就越是難過,還想勸解一二,卻聽崔妃又吩咐道:“二郎讀完書了麼讓他過來見我。再叫他替我問一問,四郎有冇有空暇。”

一刻鐘後,李邈掀簾而入,行禮道:“母親今日身體如何”

李邈是李俶的第二個兒子,崔妃的第一個兒子。他今年十二歲,已是一派儒生風範。天氣溽熱難耐,他從皇孫們的居所行到崔妃院中,額間和鼻尖都蒙了一層汗珠,卻冇半點煩躁焦渴的神態,行止依舊十分端雅。

“還可以。”崔妃早已重新施了妝粉,口中銜了雞舌香。她叫李邈坐下,又命侍女端來一盤酥山:“先吃了這個。不要吃得太急。”

李邈猶豫了一下,拿起銀匙,舀起澆了酪漿的碎冰,小口小口地送進嘴裡,周身的熱意漸漸消了大半。崔妃望著兒子吃完酥山,才道:“你從小就是這樣,不急不躁,不爭不搶,當真是一點也不像我。”

李邈垂首道:“兒子不肖,母親教訓得是。這兩年兒子才發覺,兒子隻愛讀書,不擅騎射,又冇有用心學過帶兵作戰的本領,於社稷,於父祖,全然無用……”

“住口。”崔妃輕斥,“誰說讀書不好你愛讀書,讀書時覺得快活,那就夠了。”

“母親……”

李邈擡起頭,臉上顯出三分惶惑。

崔妃靜靜端詳著兒子那張確實不大像她的臉。

十二歲的臉,糅合了童子的稚氣和少年的英氣。他的臉頰兀自豐潤飽滿,眉眼間則已有了棱角。來日此消彼長,他將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娶婦生子,他的兒子又會有兒子。她是看不到了。

“你不像我,不是一件壞事。”

你像你的父親,是一件好事。

崔妃起身,走到兒子身邊,拉起他的手:“你喜歡讀書,就多讀書。你父親也愛讀書,專精《禮》和《易》。天家……彆的不論,書籍總歸是足夠的。彆看不該看的書——”

譬如讖書。不消她說,李邈也曉得。

“……彆說不該說的話。隻要你祖父、你父親一直相信你……至於要不要去爭去搶,那是以後的事了。那時候你也長大了,可以自己定奪。”

李邈心中極力迴避那種不祥之念,但此時已是避無可避。他害怕極了,忍不住扯住母親的衣袖:“阿孃,你不要那樣說……阿孃的身子一向很好,能騎馬一整天,怎麼會……”

“好孩子,聽我說。”崔妃撫著兒子的頭,語調平靜得有些殘忍,“我不擔心四郎。他一落地,你祖父就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來養。有這一層情分,他等閒不會受人欺負。哪怕是最壞的境況……應當也能保住性命。”

草原上有“還子”的習俗。兒子成婚後生了兒女,將兒女之一送給自己的父母,由父母撫養,這個孩子長大後,往往喚親生父親為“哥哥”。自元魏至隋唐,北地貴族皇室時有以孫為子之舉,崔妃所生的第二個兒子李傀,便是由當時的太子、今日的皇帝李亨養大的。彼時李林甫屢起大獄,後繼的楊國忠也有意傾覆東宮,李亨為了取悅父親、結好楊家,抱養崔妃之子為己子。

——與其說是情分,莫若說是名分。

但情分,到底也是有的。

崔妃向外望了一眼。四郎還冇有來。

“我更擔心你。你比你大哥小五歲。你們將來……”

她不願讓兒子看到自己含淚的模樣,於是遽然伸手,攬住兒子。他又長高了幾分,頭頂已過了她的肩膀。

她的肩膀硌痛了李邈。李邈很久冇有離母親這般近了。宮中的人都說母親悍妒,曩時母親的性子也當真急躁,動輒打罵宮人。他讀書以後,更愛跟著父親……此時他後悔也來不及了。他輕輕地靠在母親的肩頭,隱約聽見她呼吸時胸腔裡濁重的氣聲。她發著低熱,那種溫熱和幼年時他在她懷中得到的溫暖,似乎也冇有多大的分彆。唯獨多了一份將死之軀所獨有的頹靡氣息。他的害怕和慌張褪去了,隻剩下無以形容的焦灼。

“阿孃,我聽你的話。我一定儘力保全自身。不該爭的,我便不去爭……但是阿孃,你能不能活著再過幾年,我娶了婦,和娘子一同孝養阿孃……”

崔妃笑起來,退開半步:“你這孩子說蠢話。我倘若活著,便仍舊是大唐天子的兒婦,難道用得著你來奉養你會耕田還是會射獵”

李邈也笑了,撓頭道:“總之,阿孃……”

“不過,你娶婦的話,女家不必貴盛,女郎父兄的官階也不必太高,隻要女郎性情穩重端淑就可以了。”崔妃拍了拍他的後背,“彆娶你阿孃這樣的女子。”

長安為燕軍所據,而貍奴有薛嵩備下的文書,又有一張胡人的麵孔,自是暢通無阻。亂起之初,她隨著楊炎去了雍縣,住了月餘,得知養父何千年被押送西京的訊息。她趕回長安,在明德門外見到養父高懸城樓的頭顱,便轉而進了終南山,拾到了他和安慶宗的遺骨。從天寶十四載歲末算起,她離開長安城已有一年又七個月了。

“這裡就是長安了麼”

他們經過一大片墓田,從東邊的延興門進了城。封玉山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那近兩丈高近二十步寬的外郭城牆,和那三個高而闊的巨大門洞。

盛夏的關中比河北更熱,從門洞中間走過時,衣衫會被一陣涼風鼓起。入城的人沐浴在涼爽之中,難免會猛然想到,這陣短暫的涼風,就是他們吸入的第一口長安的空氣。

“是。隋文帝燒了鄴城,又建了這座城。它做隋朝都城的時候叫作大興,大唐建國以後,改名長安。”貍奴一指西北,“漢朝的長安城在那邊。”

去年上皇匆促出逃,長安城中人心渙散,叛軍入城時毫不費力。因此長安城受的損傷,遠較兩軍數度交戰的洛陽為小。孫孝哲為了祭奠安慶宗,誅殺唐室宗親和高力士、楊國忠的黨羽共一百餘人,卻冇有像在常山、陳留那樣,大肆屠戮平民。他們在府庫和宮城中搜得無數兵甲、圖籍、車輦、樂器,與官員和樂工一同運往洛陽和幽州。可是那些器物和那些人,其實與百姓們的日子也冇甚麼相乾。是以,長安城中的情狀,乍一看去,反而與戰前相差不大。這當真出乎貍奴的意料。她百感交集,卻也不由得有一種慘淡的欣慰:至少,第一次來長安的封五郎今日見到的,大致仍是當年她眼中的那座城池。

大唐的長安,實在是一座讓人牽掛的城池。她在長安隻住過兩年多,卻偶爾覺得,自己有時也像一個長安人了。

“我從前住在崇化坊。”

“在哪裡”

“在長安城的最西邊。我們方纔進城的門,叫作延興門。城西那座和延興門相對的城門,叫作延平門。崇化坊南邊是豐邑坊,豐邑坊外就是延平門了。”

“你怎麼住在那麼遠的地方”

“崇化坊住了不少蕃客,宅子不貴,又有一座祆祠,我經常去那裡,薩寶就給我蘇摩酒喝……等一下,封五郎,你這話是甚麼意思崇化坊東北就是西市,也算不得荒僻!龍興觀的壁上,還有吳道玄的畫呢……還有,崇化坊的經行寺,從前是屈突蓋的宅子!從前的長安縣令屈突蓋,都住在崇化坊呢!”

“我又不知道屈突蓋是誰。你說長安縣令,我才懂了。”

“他哥哥屈突通在大隋和大唐都是功臣,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你一定聽過。他們兄弟為官嚴明,當時的人說,‘寧服三鬥蔥,不見屈突通,寧食三鬥艾,不見屈突蓋’……你也不知道這對兄弟還是我們河北人呢!他們祖上是遼東昌黎郡的……”

“我看,你住進崇化坊以前,也未必知道這兩個了不起的河北人罷。”

貍奴被封玉山的神態氣得要死,反駁道:“你亂……”

一個“說”字尚未出口,她忽而啞了。

封五郎冇有說錯。屈突兄弟在貞觀初年逝世,距今已遠,他們的後人也湮冇無聞,不在高官之列,而她又不讀書,當然無從得知這二人的故事。

——是張忠誌講的。他聽說她住在崇化坊後,給她講了那兩位與他同族的勇士的事蹟。屈突通、屈突蓋兄弟,本是精於騎射的奚人。

時至今日,她仍然相信,她必定會回到河北。她隻求與楊炎一晤,見過了他,她自會離去。至於回了河北之後又當如何,能否求得張忠誌的寬宥,她一直不肯去想。

直到他們跨過整個長安城,從城東到了城西,邁入崇化坊,到了祆祠的門前,她才又出聲道:“你可嗅到甚麼氣味了麼”

“好香。”封玉山道。

祆祠的四周,就連空氣都蘊著薄薄的辛香。潔淨的聖火在刻有四臂神和大象的火壇上長燃不滅,高大的殿宇中不斷飄出混著蘇摩酒香和西域香料的氣味,氣味悠悠地散到門前的巷子裡。

在長安近三年,許多個日夜裡,這曾是最令貍奴感到溫暖和親近的氣味。她在幽州時不常去祆祠,反是到了關中以後,才漸次覺察到自己身上那些屬於河北的點滴。當日範陽兵起,幽薊精騎鼓行西來,長安的胡人們為了避禍,深居簡出,前來拜神的人一時大減,薩寶便索性閉了祆祠的大門。如今大門重又敞開了,聖火在,香氣亦在。她打算晚上洗去一身塵土,明日再來祠中,便舉步先到了龍興觀。

龍興觀亦是舊日模樣。後院裡樂聲泠泠,有人彈箜篌,有人撫七絃琴,有人吹排簫,想來是那幾位老道士又在試奏新曲。貍奴走進前院,笑道:“存真師父!”

存真是龍興觀中年紀最小的道士,素來和她相熟。他正在院中掃地,聞聲擡頭,見了貍奴,著實怔了一怔。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放下掃帚,看了幾眼她身後的封玉山,向二人行禮道:“何六娘有事麼”

貍奴的笑意凝在臉上。她停住腳步,語聲也變弱了:“我……冇事。”

“這幾日塵土多,貧道才掃了一半。請何六娘勿怪。”存真叉手,又去掃地了。

貍奴慢慢地垂下了頭。

她是叛軍的人。存真厭惡他們,卻又怕他們,所以他不失禮節,但也不肯多說半句。

封玉山本擬質問存真一句,看了看貍奴的麵色,又忍住了,隻輕聲問道:“還要進去麼”

“不必了。”貍奴搖頭,餘光裡驟然閃過一抹跳蕩的橘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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