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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36章 (136)至德二載七月十三日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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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至德二載七月十三日

(上)

楊炎又來了開元寺。

他返鄉侍疾已有半年多,一直深居簡出。而五月官軍在西渭橋大敗,退守武功縣之後,鳳翔戒嚴至今。除了開元寺,除了這間盧舍那佛堂,他也冇有彆的地方可去。他的話越來越少,默然立在佛堂西壁前出神的辰光則越來越長。

畫中人婉轉的儀態,嬌麗的眉眼,是他廢寢忘食,精誠繪就。可他看得久了,有時竟惘惘地想,一盆水潑上去也罷。洗去了那儀態,模糊了那眉眼,讓畫中的人徹底成為一場逝去的夢。安祿山死時,她多半在洛陽。她是否會受到連累,是否仍舊平安無事,他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他冇有臉麵要她來找他。無論他多麼不願意,他也隻能承認,她留在叛軍中,比留在他身邊更安穩。

但他已經太累了。在家侍疾衣不解帶,城中解禁遙遙無期,這樣的日子裡,他實在不能拋舍那場夢境。那兩封書信,也是抱著那一點自私而真摯的殘夢送出的。

況且……一盆水哪裡夠呢畫壁之先,他曾一遍遍親手用膠和白礬塗抹牆麵,以便上色固色。除非數十盆、數百盆水斷續潑上去,今日潑了明日再潑,濕而複乾,乾而複濕,才能使牆麵不再平整,混沌那鮮明彩色;或者,以刀剜,以斧斫,以火熏,也可毀儘那絕豔之姿。

他做不到。

他覺得這世上任何人都做不到。

所以,那孩子,確實應當平安無事。

“楊檀越。”

小沙彌從背後走近。他曉得楊炎近來經常在這堵牆邊沉思,不欲驚擾楊炎,便放輕了聲音:“外邊有兩位健兒來尋你,說是今日有一男一女到了城裡,自稱是楊家的遠親,從河內那邊逃過來,投靠你家。”

楊炎仰了仰頭,腳下幾乎一個踉蹌:“阿師,你……再說一遍。”

“那二人說,他們本貫河內,女子是你家的遠親,男子則是她家的鄰人。健兒們叫楊檀越你也回家,當場辨——”

楊炎不待他說完,便奔出佛堂。他在門口穿了鞋,險些和拾階而上的兩人相撞。

岑參怔了一下,立時看清了他的臉,招呼道:“你不是……楊郎”

他曾在河西軍幕中做判官,數年前又受封常清辟用遠赴北庭。封常清入京時他並未隨同返回,而是在北庭留到今春,纔回了中原。五月裡他到了鳳翔,六月被魏齊聃、杜甫等人舉薦,做了右補闕。當年他去北庭途經涼州,與另外幾名判官重聚時,和楊炎有過一麵之緣。楊炎樣貌好,才學也好,岑參自然記得。然而楊炎竟未稍停,徑自下了石階,疾步向寺門的方向去了。

“大約是家裡有事罷。”顏真卿道,目光掃過壁上斑斕畫作。

楊炎才拐進楊家宅院所在的巷子,就見自家門前圍了好些人。為首的是兩名披甲持刀的武官,看服色當是果毅都尉。兩人各自帶著幾個兵卒,旁邊是鳳翔縣尉和一名小吏。父親楊播立在門前,正和縣尉說話。他發足狂奔,耳中遠遠聞得一名果毅問道:“楊公,你從母家裡,當真有一位表妹嫁到河內,又生了一個女兒麼”

新帝駐蹕鳳翔以來,鳳翔的城防警備之類事務,早已由新帝手中的朔方精銳接管。楊家雖是本地名門,但軍中的人行事,本來也不必顧忌這些。這兩名果毅言辭有禮,不過是因為楊播既受過上皇征召,如今又蒙新帝看顧。楊炎張口欲呼,又極力忍住。此時他先說話,反而容易引人疑心。

楊播捂著嘴,咳了兩聲。

那個他見過幾回的胡人女郎,正站在他的眼前。她比當日清減許多,穿著粗布衫裙,鬢髮微亂,嘴脣乾裂,臉上和身上滿是塵灰。她閉著嘴,微微垂著眼,似是有些羞澀,有些惶恐。但不知為何,楊播隱隱覺得,她隻是在等他答話。

她不求他,也不出聲自證,甚至不看一眼他的兒子。她全不在意他怎樣回答。

連同楊炎在內,人人望著楊播,唯有楊播和封玉山除外。封玉山站在貍奴身側,她緊抿的唇,她因嘴唇抿起而越發清晰利落的下頜線條,他比旁人瞧得更真切。他縱是料事如神,也猜不到貍奴與楊家的過往。但他此際所思,卻和楊播並無二致:何六娘跋涉至此,當是已有赴死的決心,故此不肯多說一字。倘若這位老人終不認她,她恐怕也不會再作求懇、自輕自賤,無非受死而已。

他瞥見貍奴斜揹著的那隻布袋動了動。袋子裡露出一小團黃色的毛髮,毛團逐漸變大,一個貓頭顫顫地從袋子裡探出來。貍奴低下頭,撫了兩下它的頭頸。她眼裡彷彿隻剩下這隻貓。

“是。”楊播說。

女郎緊繃的下頜線條緩和下來。貓覷了她一眼,又縮回了袋子裡。

封玉山心中發出一聲悠長的喟歎。他也不清楚他為誰而歎。

“河內不是離洛陽很近麼可這兩個人,說的分明是河北話。尤其這男子……”那名果毅都尉指向封玉山。他長年在朔方軍中,熟悉朔方、河東的形勢,因而起疑。

“某從前在上黨的程將軍手下做過判官。河內縣就在天井關外,到上黨三百裡,某多少曉得一些。河內雖然離洛陽不遠,但畢竟還在黃河以北。”楊炎提了許久的一口氣忽然鬆了,眼前一陣發黑。他向前走了幾步,並不看貍奴,隻對那名果毅道:“某聽人說,河內語音和洛陽大不一樣。反而和四、五百裡外的安陽一帶相近。”

他在河東軍中的事作不得假,那名果毅點了點頭,兀自皺著眉:“可這女子是胡人相貌。楊公,你姨母的夫家,難道是胡人麼”

楊播又咳了起來。他這兩天病情略重,在赤日下打著寒顫,咳得半晌說不出話。楊炎連忙上前扶住父親。直到咳嗽平息,楊播才搖頭道:“我從母嫁的自是漢人。但我幼年時好像聽母親說,從母夫君的祖母,是歸漢的胡人後代。我還聽說,有些胡人男女歸漢數代,子孫卻又變回胡人的樣貌,所謂‘白馬活胡兒’……唉,我年紀大了,不大記得了。我母家的親眷都不在鳳翔,我也無人可問。”

他坦言自己記不真切,那名果毅倒信了幾分:“楊公既這樣說,你們便暫且留在楊家。如今陛下在鳳翔,我們等閒不能放人進城,說不定還要叫你們到衙署中訊問。你們不得欺瞞,也不得隨意外出走動,不可出坊門,否則就是死罪。”

貍奴和封玉山應了。兩名果毅、鳳翔縣尉和兵卒們儘數離去之後,地黃粥從袋子裡溜出來,跳到地上,跑到楊炎腳邊,用頭蹭他的腿。楊播看了看那二人一貓,對封玉山道:“你隨我來。”轉身進了院門。

楊炎擡眼,迎上那雙藍色的眸子。

當日他為畫中人點睛,用的是最好的瑟瑟。隻要冇人用水淹,用刀削,用火炙,那壁畫可以留存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甚或一千年。這世間人人渴求不死不朽,求功業之不朽,求文章之不朽,求名聲之不朽。他亦無法免俗。他想,她的容姿,他的愛意,或許也可借那壁畫,多留幾百個春秋。

但人的生涯實在是太短了。在當下的每一個瞬間,最能牽動人的七情六慾的,往往不是那些“不朽”之物,而是“速朽”的人事,譬如美麗的肉身,譬如滿山的花草,譬如黃昏時分的一句呼喚。由瑟瑟點就的雙眸,不會顧盼,不會流淚。可他麵前的這雙眼睛,幾十年後就將闔上。

她會死。他也會死。

即使冇有兵火、饑饉、瘟疫,即使冇有病痛,他們也終究會死,會朽。活著的歲月裡,他希望這雙眼中一直有他。他不能死在冇有她的地方。

楊炎向前踏了一步,淚流滿麵。此時此刻,他眼中的那張容顏當真模糊了。所以他用力擦掉了眼淚,但淚水仍舊不絕湧出。

“我求你……”他軟弱地說,“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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