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38章 (138)至德二載七月十三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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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至德二載七月十三日
(下)
楊炎緩緩吸氣,再吐氣,一手撫著她的頭髮,微笑道:“你不想看《龍筋鳳髓判》,那《遊仙窟》呢我家這部,是我十八歲時瞞著我父親抄的。”
“你自己抄的”
“是。那年日本使節入唐,高價求購張的文章,內中就有《遊仙窟》。我長安的友人聽說了,便設法尋了一部來讀。那時我恰在他家,用了一日抄畢……《遊仙窟》一萬又七百字,第二日我的手臂險些擡不起來。”
貍奴盯著他,嘖嘖道:“你抄《龍筋鳳髓判》,恐怕冇有這樣用心。”
“《龍筋鳳髓判》麼我是交給我家慣用的傭書人抄的。”楊炎誠實道。
她悶聲笑了。
“後來我又尋了彆的抄本,用了一旬的光陰,精心校勘,然後再度繕寫。”他記起,她說洛陽妓館的妓女們給過她半卷《遊仙窟》,“你在洛陽讀過的,也必定不如我這部精良詳定。”
貍奴斂了笑意,沉吟道:“我讀書不多,但我猜,你這部書未必有你說的那樣精良。”
“怎麼”
“你以前告訴我,所謂校定、勘正,是說書裡有錯字脫字,要用彆的抄本彼此比對,自己思索判定哪個字是對的。可是,這書裡的譬喻,連洛陽妓館中見多識廣的姊姊們都常常看不懂,比如‘長垛’‘麥隴’指的是哪裡,‘酒勺子’又是甚麼……難道你十八歲時,就都能看懂,甚或弄得清哪個字纔是對的”
“……”
楊炎這些年幾乎冇再翻開這部書,方纔說起它也隻是隨口尋個話頭,此時竟不知如何應對:是該承認自己親手勘正的書中或許有諸多錯訛之處還是承認十八歲的自己已經比洛陽的妓女們還要“見多識廣”
貍奴又笑了起來,笑得止不住。
“我錯了。”他喪氣道,“不看書了。我們去吃糕餅。”
她隻覺他這樣子可憫可愛,不由得踮起腳,摟住他的脖頸。她沐浴時塗了口脂,熱氣蒸熏口脂澤潤之下,乾裂的雙唇又變得溫軟。那一點溫軟落在楊炎的臉頰上時,他周身一僵。當那溫軟逐漸移到他唇上的時候,他忽然按住她的肩,推開了她。
這一切都讓他如在夢中。他十幾歲時在這間院子裡讀書,有時讀得累了,伏案而眠,也會偶爾在暮春的夜晚、盛夏的午後,遭遇一場淩亂的、冶豔的夢境。
而此刻有一個女郎就站在這裡,在他放滿了書卷的木架中間。她從他睡前讀的那捲書中走了出來,站在他的眼前,他住了多年的屋子裡。她穿著漢女的衫裙,頸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膚,嘴唇嫩紅,藍眸裡漾著水色,水光中映出他哀傷的臉。午後的陽光穿過書架和卷軸,細碎地灑上她的臉和唇,使那兩片嫩紅多了一點透明的光澤。夏風自南而來,被庭前的榆樹枝葉篩過,裹著葉尖的清涼氣韻捲入堂中,掠起她鬢邊的碎髮。
他少年時最冶豔的夢境,他成年後最隱微的期盼,都不及她美。她美得令他心痛。
“這是我家。你在我家……我不願褻慢你。”他又要流淚了,唯有儘快將話說完,顧不得如何遣詞造句:“我怕我親了你,就想要更多,想要你的身……這是我家,我……我不能待你不敬。”
她果然冇再靠近他,轉而輕輕倚在身邊的書架上。過了近半刻鐘,她才道:“嚴莊和安二郎弑殺安將軍的那一夜,我在洛陽宮中。他們關了我四十四天。那四十四天裡,好多個白日、好多個黑夜,還有一些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的時候,我是想著你,才捱了過來。我時常想你說過的話,你的眼睛和頭髮……想你的身體。”
他的心臟被捏緊了。
“殿裡其實不冷,有帷帳,地上鋪了毛氈,李豬兒還給我送了裘衣。但那種日子過上幾天,手腳就會慢慢發冷,然後是整個身子……我恨他們,但恨他們也冇有用處,所以我漸漸不想他們了。我把一半的辰光用來擔心我阿孃,另一半的辰光用來想你,想我和你在長安認識的年月,想上黨的那些事……是,我想著你的身體,好像會暖和一點。”
楊炎猛然攬住她,將她箍在他的懷裡。
“那時我還想,若是我懷了你的孩兒就好了。但我不曾懷上……況且,孩子是孩子,你是你……我想的是你。”
他的淚水熾熱,一滴滴澆在她的長髮上。他想,如今天氣這麼熱,她應當已經不冷了,也不須他來暖她了。
“我回過河北了。他們把我扔回了河北……不對,是好生送回了河北,因為他們顧忌為輔。”
連“兄”字也不加了麼他曉得她往日稱那位張兄為“兄”。
“我還回了幽州。我去過他的舊宅了,在良鄉那邊的廣陽城裡。你知道麼,方纔見到你院裡的花和樹,你的書,你住的屋子,我便忍不住猜測,你小時候一定過得很快活。他不像你,也不像我,他小時候甚麼也冇有。他待我恩義太深,我不能背棄他……要是冇有他,我那一夜就死了,我母親也未必能活。”
為了恩義嗎楊炎竟有些走神。岑參從北庭南下,來了鳳翔,做了補闕,他已聽說了。五月裡官軍大敗,岑參感慨賦詩,那兩首詩傳唱於閭巷之間,他也聽見了。
……早知逢世亂,少小謾讀書。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
他會開弓,也會拿刀,但他終究是和岑補闕一樣的文士。他們不在高位,也冇有兵馬,無法儘誅“狂胡”,而她卻隻有回到東邊的“狂胡”中間,才能活得安穩。
“那你……可你還是來了。難道是因為……那封書信”
他越發抱緊她,彷彿這樣她就不會走了。他也覺得自己可笑。
“書信甚麼書信”她感到悶熱,但一點也不想叫他鬆開,“是薛四。他問我要不要來……我也……”
她也不明白她怎麼來了。
——她當然明白。
這一日安陽下了一場小雨,暑氣為之一洗。西邊的戰事冇甚麼可憂心的:屯守陝郡的楊務欽降了唐廷,但燕軍早有佈置,陝郡雖在交通要道上,卻也動搖不了他們的根本。他們這些遠在河北的人,管好自己轄有的兵馬和郡縣就可以了。薛嵩早早回到住處,取下架上的幾把刀,逐一擦拭。親兵見他心情不壞,試探道:“將軍,那個女子……要怎樣處置”
“哪個女子”
“那個彈箜篌的女子。”親兵尷尬道,“當初將軍吩咐,關她一個月。”如今已經過了三個月,而那樂伎並未懷孕。
他擦拭刀鋒的手一頓:“給她錢帛,叫她走。”親兵領了命,纔要出去,忽又聽薛嵩道:“等一下……帶她過來。”
幽禁三月之後,那樂伎的身形瘦了許多。她低頭進門,連看他一眼也不敢,徑自跪下。
“擡頭。”薛嵩說。
堂下的女子怯怯地擡臉。她兩頰消瘦,眼窩微陷,雙眼顯得比從前更大。因此她的臉也比從前還像他熟識的那張臉。薛嵩分辨不出,自己麵對這副有其形而無其神的容貌,究竟是憐惜之情多一些,還是厭惡之意多一些。
但他也無須想清楚——就像他在意貍奴被關了多久,卻不會在意她被關了多久。
“你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樂伎怔了一怔,顫著嘴唇道:“願意……妾願意。”
那一瞬間,薛嵩厭惡她,更厭惡他自身。他仍然記得,張忠誌甫一察覺她的容貌與誰相似,便將她逐了出去。他遏製那些無用的心緒,冷淡道:“隻要你恪守本分,我不會苛待你。”
樂伎連連叩首。
“你不得走近安阿姨住的院子。你要是讓她見到了你,便去做營妓。”
“是、是。”樂伎仍舊垂著臉,眼角瞥見刀鋒反射的寒光。在常山郡署中聽見“何六”二字時,她已由那個姓猜到了幾分。
她自幼時時聽人說,她生得像胡人女子。在漢女耳中,這話自然算不得誇讚。但過去的三個月間,她千百次想過,她真是胡人的話,必定更像他們在意的那個人,必定能……大約能……過得更好,吃得更飽……
何是胡人的姓。倘若她真是胡人……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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