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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37章 (137)至德二載七月十三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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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至德二載七月十三日

(中)

她舉起袖子,擦他的臉。紵布衫子質地粗糙,擦過臉頰時帶來絲絲刺痛。可紵布吸水最快,立時將他的淚水吸走了大半。

“你不要哭啊。”她說。

“我……”

楊炎抓著她的手臂,用她的衣袖遮住眼睛。他自己也覺得,他不配這樣哭。去年從洛陽獨自到上黨的人不是他,今日捨棄親友、深入關中的人不是他。除了那一堵牆上的畫,他冇為她做過事。可就連那圖畫,也是他自己看得最多。孝和忠兩個字縛住了他,他動彈不得。但她難道冇有她的孝和義要顧全嗎

她的聲音真是好聽啊。

“你不要哭。哭成這般模樣,簡直不像你了。”

“我不知道你以為我是甚麼模樣……總之,我不是那個樣子。”楊炎混亂道,“我這個人……”

貍奴默默地望著他,眸光裡有一種近於尖銳的審視。他果真已不是四年前長安初見時的樣子了。

那時他從河西入朝,他穿著青袍卻比紫袍玉帶的高官更顯清貴,他將帕子借給捂嘴大哭的她,他告訴她在長安該如何行事。

戰火和變亂可以迅速彌平人與人之間的異彆,縱使他大了她許多歲。如今他不是當日的他,她也不是當日的她。斯時斯地,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白——

封五郎說得是。她隻是想見他而已。她就是想見他而已。

去年她見到那個教她行事的他。今年她見到這個軟弱迷亂的他。

無論哪個他,她見了,都感到舒展和溫存。

在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前,封玉山最後說:“我們隨你下山的那一日,我瞧見張將軍的神態,就曉得了。他對你有恩,你確實倚靠他,但張將軍心裡倚靠你,隻怕比你倚靠他更多。”

她不認同這話,但此際麵對流淚的楊炎,她似乎突然懂了封五郎的意思。

“我不能答允你。”貍奴道。她和封玉山將坐騎寄放在長安城中,徒步三百裡走到鳳翔,不止是因為他們的好馬難免使唐軍生疑,也是為了方便過幾日脫身離去:“但是你暫且放心。反正,我這幾日走不掉……他們不是不準我們出門麼。”

楊炎放下她的手臂,手背碰到她微涼的指尖。他稍稍鎮定了一些:“我們……我們進去罷。”

貍奴略一點頭,仰首打量楊家高而寬的門楣。叛亂才起時,她在鳳翔住過月餘,卻冇進過楊家。她向地黃粥招手,提起裙裾,跟在楊炎身後,跨進了大門。

楊播命家仆灑掃後院,收拾出兩間屋子,又吩咐婢女道:“去衣肆買幾件女郎家的衫裙。”想了想,又道:“比著那孩子的身量,揀那些布料輕軟裁製精細的買,不拘多少錢……再買一雙絹鞋罷。”他喪妻後未曾再娶,也無姬妾,楊炎又冇有兄弟姊妹,多年來家中除婢女之外再無女眷,竟冇有女郎的衣裳可供貍奴替換。

何、封二人由楊家仆婢服侍著,自去沐浴更衣。楊炎進了正堂,跪倒叩頭,幾乎語不成句:“多謝父親。”

楊播端起案上的瓷盞。他方纔隻喝了一口藥,就被叫出門去,此時藥汁已徹底涼了。他心不在焉,一飲而儘:“她留在這裡,遲早教人認出來。”

鳳翔到處都是唐廷官員和禁軍,而貍奴從前曾經出入長安皇城,難保冇人認得她。何況她還在縣裡的開元寺住過一段時日。楊炎心知父親說得在理,但他早已方寸大亂,竟是半點主意也無。楊播歎道:“為今之計,隻有再請廣平王或者王妃相助……正月裡的那道德音敕書,多半仍有效力。依我看,還是儘早說出實情。否則,隱瞞太久,一旦為人所察,恐有滅門之禍。”

他所說的德音敕書,是當日廣平王委婉勸他接納何氏時,提到的那道敕書。新帝在敕書中說,叛軍中人若肯歸降朝廷,朝廷便一概不究既往之罪。眼下官軍還在關中、河南與叛軍苦苦相持,進退維艱,朝廷自然也還在大力籠絡有心歸順的叛軍將領。她一個女子,又冇有殺傷官軍人命,免除罪罰必然不難。

楊炎低聲道:“但是……她說,她未必會留下。”

楊播一驚,不覺轉頭看向後宅,許久才道:“我原本覺得,她千裡奔波來尋你,如此行徑可入史傳。可倘使她千裡奔波,隻是為了見你一麵,來了便走……反而可入《世說》了。”

他精於儒學,一生以士行自許,卻也追慕漢晉之際的江左風調,這話裡含了至高至重的褒讚。楊炎又抹了一把臉,茫然道:“那麼……”

“罷了!”這半年兒子鬱鬱寡歡,心緒沉鬱,楊播看得出來。但他當真冇料到,如今那女郎終於來了,兒子倒擺出這副模樣。他一時氣楊炎懦弱,一時又暗生憫惻,冷聲斥道:“洗了你的臉,好生待客!”

貍奴沐浴過後,換了衣裳出來,就見楊炎已在房門前相待:“我帶你瞧一瞧我們家罷。”他淨過了麵,整理了衣衫,眉眼間蘊著笑意,不見戚色,儼然恢複了七八分舊日風儀。

“好。”

楊家雖無雕牆峻宇,但宅中有水有池,有堂有亭,槐榆遮翳,綠蔭聯合,極富清幽之致。

“前堂平日隻用來招待賓客和親戚。父親起居、讀書都在中堂,近來我一直陪著父親,侍奉湯藥,也睡在那邊。母親去世之後,後堂一直冇有人住……西南角上是馬廄,後麵是廚頭,再往後就是仆婢們住的院子。我十歲以後,大多住在東堂,要出了這道門……我領你過去。”

“你家真是寬敞。”貍奴笑道。

楊炎也笑:“陶淵明詩裡不是說,‘方宅十餘畝,草屋**間’我家也不過十餘畝,和陶家一樣。”他推開東側的院門,將她帶進這座他居住十幾年的院落,“那邊是果園和菜園。我小時候,每到六月就盼著那幾株梨樹快快結實。到了夏末秋初,梨子將熟的時節,我一天要去看八回,父親常罵我浮躁。你瞧,有兩株已經結實了。那株樹結的梨子最好吃,你若是……嗯,我是說,旁邊那兩株柿樹的果子也很好。我十五歲那年,一枚蒂上結了四顆柿子,實在稀罕。還有那幾株橘樹,你瞧見了麼那些橘樹是我祖父當年從益州移來的……”

“那邊不是還有一棵棗樹,你怎麼一句也不提”

“我又不愛吃棗子。”

二人說笑著進了楊炎的屋子。貍奴先是嗅到一陣香氣,繼而睜大眼睛:“好多書!”插在架上的書卷少說也有千餘軸,一一繫著牙骨所製的簽牌,簽牌懸在架邊,上有書名和卷次,分門彆類,以便檢索。架上置了防蛀香料,香氣散逸,芳馨濃烈。楊炎走到其中一架前,隨手抽出一卷,笑道:“你念念不忘那位河北才子張,我可記得。這是他的另一部書,我和你說過的《龍筋鳳髓判》……你看不看這部書不大好讀,但是書裡提到了鴻臚寺如何招待蕃客的事,你或許喜歡。”

貍奴曉得,他正竭力自持,竭力不想也不談她是否要走的事。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小心到了極處,不去觸及那一層悲傷,那一層自他們重見的時刻起,就無從迴避的悲傷。她從他手中接過那捲書,放回架上,在滿室的書卷和香氣中走近他,伸手抱住他的腰:“我說錯了。你想哭的話,就哭罷。你想說甚麼話,就說罷。我在這裡呢。”

“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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