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42章 (142)至德二載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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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至德二載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一)
依照《禮記》,帝王閱兵講武,當在深秋、孟冬之時。所謂“三時務農、一時講武”,原是千年以來的常理:春夏兩季,理應入兵收眾,不害萬物生髮之德,而麥以秋種。倘若在播種完畢以前閱兵,耽擱農時,第二年便有宿麥不登、無所收穫之憂。秋獮冬狩,都隻能放在農事的間隙。
然而八月十七日的這場閱兵,恰恰正在播種宿麥的時節。鳳翔城中暴亂後,為了安穩人心、威懾亂民,也為了鼓舞士氣,以明朝廷平蕩逆賊、克複兩京之誌,皇帝安排了這場大閱,並親自登上城樓觀看。
閱兵前後,自然又要戒嚴。似無窮儘的戒嚴之間,何、封二人來到鳳翔已有一月。貍奴初時不想離去,到得如今,卻似乎是不敢離開——或者說,不敢回常山郡。
封玉山道:“你不如索性等到天下平定,不論是大唐平了大燕,還是大燕平了大唐……到時候你再回河北。在那之前,薛將軍應當能夠保你母親平安。”
“等到天下平定你怎麼不說等到我死了再回河北”
“等到你死了再回去好像也不是不成。你這種人,活著就要煩惱這些冇用的事,隻有死了,才能不再煩惱。”封玉山拎起地黃粥,“嘖,和你說話真是浪費光陰。我去給它洗澡。”
“封五你放心!”貍奴在他背後大喊大叫,“我比你年輕,必定比你活得久,比你死得遲!”
“哦我冇記錯的話,你比我隻小四歲,未必比我死得遲啊。”
“四年很長的!”她初到長安便是四年半以前的事,算來宛如隔世。
“嗯,有道理。”封玉山嘉許地點頭。
“所以……”
“所以,張將軍和這位楊郎都比你年長更多,他們必定也死在你前頭。你確實得好生斟酌。不然,還是嫁一個年紀比你小的男人罷。”
“……”
封五郎的這張嘴,利比上古名劍、西域寶刀,時常將貍奴氣得要打人。但是此刻,她卻於氣惱之外,暗自生出一縷真實的恐慌。母親安氏不再年輕了,她能夠孝養母親的日子還剩多少年母親恨透了漢人士族子弟,她聽聞自己離了河北,來關中尋楊炎,難道不會生氣麼倘若就在自己躊躇不決的這段時日裡,母親生了病,又當如何
不巧的是,鳳翔解禁的第二天,封玉山染上了風寒。貍奴見到他兩頰潮紅躺在榻上起不得身的樣子,又是心痛又是生氣:“我聽說昨晚你隻穿一件短衫,在院子裡逗貓……你是不是以為,鳳翔比行唐和暖,你在鳳翔就不會受寒就算再暖和,也已經到八月底了!”
她一邊斥責他,一邊遞給他一塊浸了冷水的帕子。封玉山接過帕子,語聲懨懨:“難得解禁了,我心裡高興,就大意了……你訓斥我作甚麼我恐怕要躺幾日,你想走的話,就自己走罷。”
楊炎側臉,極快地掃了貍奴一下。貍奴既驚又窘,忙道:“我……我還冇說要走。再說,我縱是要走,又怎麼能拋下你,一個人走”
“咳咳……你這話容易叫人誤會。男女有彆,你快出去罷……也免得染了病氣。”
貍奴不情不願地退了出去。楊炎看了看她的背影,又在榻邊坐了下來:“封兄是在幫我麼”
“不是。”封玉山斷然道,“你也不必這般客氣。一介逃兵,當不得你一個兄字。”貍奴一走,他的精神便似好了一二分。
“不論如何,多謝了。”
“我當真不是幫你。我是幫她。”
“嗯”
“你我都是男人,我直說了罷。張將軍為她做的事,實在比你為她做的事多,可她還是想來找你,還是捨不得走……因此我幫她再拖上幾日。我好轉以前,你要是依舊冇能讓她改變心意、決心留下,就認輸罷。不對,隻怕……也不算輸。”
數日後,皇帝發了一道詔書,為楊播加官左散騎常侍,並賜號“玄靖先生”。左、右散騎常侍分屬門下中書二省,太宗皇帝曾以之為散官,後又轉為職事官,掌規勸諷諫、顧問應對之事。散騎常侍雖是從三品高官,但在本朝素來冇有實權,往往隻是用作原本已有職事的公卿大臣的加官,彰顯其身份尊貴。楊播雖得了這個官職,卻也不須真正入朝供奉。當然,皇帝為他加官,也不是要他真正入朝供奉:上皇在位時,曾征召楊播為諫議大夫,他卻辭官回家儘孝,那麼到了今日,奉行孝道的新帝,自然要賜他一個比諫議大夫更高的官職——畢竟新帝念念不忘上皇在蜀地過得如何,每回傳信到蜀地前,都要恭肅跪拜,涕泣動容,令所有臣子感動不已,以至於境內多了不少赤雀、白狼之類的瑞兆。
中官李輔國宣詔既畢,命另一名宦官遞上紫袍,笑著向楊播叉手:“恭賀玄靖先生。”
“中貴人折煞老夫。”楊播還禮道。他方纔跪在地上,勉力起身後,難免喘得厲害。但他一世以衣冠風度為意,雖然病情危篤,仍舊半點不失名士之態。
李輔國笑道:“先生的德行,某等敬仰非常。至尊命某來宣詔時,顏尚書也在旁邊,聽說了此事,請求隨某一同來楊家,說是要第一個向先生道賀。至尊道:‘很好。’”說著,含笑望向站在一旁的顏真卿。楊播與顏真卿並不相熟,但他知道顏家世代精研儒學,這位顏尚書亦有孝名,有此舉動也不稀奇,便轉向顏真卿道:“尚書厚意,老夫猥不敢當。”
李輔國是皇帝心腹,諸務纏身,又說了兩句,匆匆走了。顏真卿低頭理了理紫袍的袖口,再度擡眸之際,瞳孔驟然縮小。中官宣詔時,一家老幼主仆都要跪迎,而畫中的那位女供養人,此刻正站在第二列中。
楊家這位令他期許的“小楊山人”,委實……
筆跡稠密寫貌如生,得其形似,亦得其神似。
顏真卿今日來到楊家,本來隻是打算伺機詢問楊炎那畫中人的來曆,卻不曾料到,畫中的那個女郎如今竟然就在他的眼前,就在楊家,就在鳳翔,新帝暫住的鳳翔。
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他胸中怒意乍起,直如烈火炙燒臟腑。李十九郎的言語,他此際已信了七八分。他竭力定神,和楊播說了幾句話,忽道:“楊公,恕我冒昧,那位小娘子是楊公的女侄還是甥女”稍稍一頓,又笑道:“我見那位小娘子似是胡人,相貌與楊公迥異,是以好奇。”
楊播微笑道:“她是我從母的外孫女,因不堪叛軍暴虐,避難到此。”卻不提貍奴究竟是否胡人。
“莫非是從長安逃來的麼”顏真卿歎道。
話已至此,楊播隻好道:“是從河內來的。”
“河內從河內到鳳翔,這一路定是艱難之至……”顏真卿嘖嘖稱奇,又打量了貍奴一陣子,恍然道:“是了,小娘子從河內來,路上是否經過河陽橋和中潬城”
自河內到洛陽,必須渡過黃河,而最近的橋正是河陽橋。河陽橋分為兩段,由河水中央一片沙洲上建起的小城相互銜接。潬者灘也,那座小城便喚作中潬城。
——顏真卿問的,是一句任何人都無法搖頭的話。
他有備而來。他是為她而來。貍奴曉得,他是為她而來。她不聰明,但自幼習練騎射的武人,自有一種與文士不同的本能。
她仰起臉,看了顏真卿一眼。而後,她的目光漸次掃過院中的綠草和花木。楊家堂前的菊花開了數朵,一隻粉蝶在花前徘徊數度,又扇著翅膀翩翩飛走了。草葉的尖端因日曬而微微捲起。她笑了笑,柔聲應道:“是。”
“河陽橋從前是浮橋,後來焚燬數次,叛軍多半已經加以修繕了罷我昨日正和同僚爭執,今日的河陽橋到底是和蒲關的浮橋一樣或是以舟船往來橫渡河陽橋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們都想探聽清楚,河陽橋和中潬城近來是甚麼境況。楊公,這位小娘子既然才從那邊過來……我能否請她到舍下做客,為我畫出河陽橋的圖樣哦,也請楊郎陪小娘子同來罷。岑二十七郎不是來了鳳翔麼他在涼州見過你之後,甚是激賞你的文采。那日我們在開元寺裡和你擦肩而過,他就說一定要邀你來喝酒。”
“顏尚書見諒,她身子……”
“妾身願往。”
兩人的話音同時響起。
楊炎的手指在袖中攥緊了。他輕咳一聲,向貍奴道:“你的風寒不是還冇好麼我聽婢女說,你今日晨起時還在發熱。”
“已大好了。”貍奴笑道,“況且,畫一幅中潬城的圖樣,應當也不難罷,我去了就回來。”
“你……”
“多謝小娘子!小娘子是楊家的女眷,我卻冒昧邀請楊郎和小娘子二位,還望楊公不要怪罪。”
楊播雖因貍奴的身份而有些隱憂,但他終歸不知貍奴在洛陽親手刺死顏真卿從兄的事。眼見得這位憲部尚書意態懇切,他也不好推拒,便對楊炎和貍奴道:“你們去罷。記住,在顏尚書麵前不得失禮。”
由楊家到顏真卿住處的路,實在是太近了。貍奴甚至來不及和楊炎商議一兩句,也就更加來不及將他趕走。
顏真卿在鳳翔的居所,是一處不大的宅院。他引二人進了正堂坐下,叫家仆煮茶,語氣仍如閒話家常一般:“這座宅子,我前不久才賃下……”
“顏尚書。”貍奴彷彿忘了對麵的人是一位高官,徑自打斷,臉上笑意輕淺:“方纔站在門前的那位家仆,瞧了妾身許久,神色大是異常。請問尚書,其中有甚緣故”
她的嗓音帶著一點沙啞,沉靜溫柔,悠悠地在並不十分寬敞的室內流淌開去。
顏真卿正去取茶盞的手驀然一滯。他握著那隻瓷盞,手背上青筋暴出,嘴唇則抿得緊緊的,一時冇有說話,隻是死死地望著她。
至於楊炎……
他反而麵色如常。一息之間,他腦中已有無數遭驚雷滾過。他說不出話了。
她想死。她想將她的命賠給顏家。顏真卿和他都明白了。
楊炎不知道,她從幾時起,竟有了這個念頭。或許是一刻鐘前纔有的,或許是最近幾日有的,又或許,很久以前就有了。
她平日裡不是這樣的人,絕不是。但至少……此時此刻,她顯然不想抗辯。她要把自己的命賠給顏家、袁家——
不,應當還有顏杲卿、袁履謙以外的人,比如……
那位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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