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44章 (144)至德二載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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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至德二載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三)
張忠誌搖頭道:“不必。”又去偏廳裡拿了些物事,到廄下牽了坐騎,張阿勞已帶著二十名親兵候在官署門外。騎士們各自上了馬,隨著主將揚鞭向西,不一刻便出了城。
“將軍,我們是去井陘那邊麼”張阿勞問道。若要去井陘關,還是多帶一些人馬纔好。
“不是。”
秋水澄鮮,秋風搖落。天朗氣清,數十裡外的太行山脈清晰無比,儼然有如一堵連綿不斷的龐大牆壁,亙絕於常山郡的西麵。西去的道路皆是平地,健馬搖環、纓鈴輕響之間,二十餘騎轉眼到了山腳附近。張忠誌勒住馬,望瞭望山勢。這一側的山上草木不繁,山石犖確,僅有一些鬆柏點綴其間,山勢也就顯得更加峻危,直如拔地而起。
“阿勞,你隨我來。”
張忠誌命餘下的親兵們留在原地,又向南馳駛數裡,停在一處山口,翻身下馬,將胡祿係在腰側。那山口有兩株杏樹,葉色已轉淺黃。樹上的杏子大約都為鄰近的農人摘去,枝頭僅存寥寥數枚,還有幾枚果實散落在野草間,行將腐爛。
他一手持弓,獨自在樹下站了一刻鐘。張阿勞看著他的背影,雖然不解箇中緣由,卻隱約覺得不宜開口詢問。忽而一陣長風颳過,山邊的草莖和木葉不住擺盪。風起處,張阿勞瞧見自家將軍低了低頭,卻又冇有甚麼旁的舉動。那一陣風過後,張忠誌從腰間的蹀躞帶上解下一物,轉身交給張阿勞:“再起風的時候,你將這些全數拋撒出去。”
他遞來的是一隻絲袋。張阿勞順手接過,隻覺輕若無物,打開絲袋,見裡麵盛的是數片鵝毛:“將軍”
當風射鵝毛自是絕技,軍中的善射之士也難以做到。但張阿勞曉得自家將軍有此技藝,隻是平素不愛誇耀而已。他既不知將軍今日為何來了興致,也不明白,將軍為何不去城外大營,當眾一展身手,而是來這荒僻無人之處。
莫非……
他記起,何六娘數月前曾在廣陽城中連箭射鵝毛,技驚眾人。張將軍這是……
“起風了。”張忠誌道。
果然又有一陣秋風吹來。這陣風甚大,幾乎吹得張阿勞的臉頰微痛。他覷得這陣風最猛的時機,揚手將鵝毛儘數拋向空中。雪樣的鵝毛,登時在巍巍的太行山下飄飛四散。張忠誌反手取箭,搭在弦上,一箭射出,箭鏃正中一片鵝毛。羽箭貫碎羽梗,雪片散作雪花。
他再掣箭枝,又射中了一枚鵝毛。
接著是第三箭。他是幽州最負盛名的勇士之一,用的角弓也比旁人的弓更硬。長箭破空,風聲刺耳,驚起山中飛禽無數。這一箭也射中了。張阿勞望著箭矢去路,高聲喝彩。
然而射出第四箭時,張忠誌似是有些分心,這一箭竟偏了數尺,連鵝毛的邊角也冇擦到。張阿勞一怔,就見將軍搭箭在弦,發出了第五箭,再中一枚。
張忠誌頓了頓,才取出下一支箭,彎弓撒弦。這第六箭卻比第四箭偏得更多,隻怕離幾枚鵝毛都有數丈之遠。他彷彿根本冇有瞄準,隻是隨意放了一箭。
第七箭、第八箭亦是如此。張阿勞不覺發愣,又看向張忠誌,隻見他端身直臂,滿開弓,緊放箭,身姿法度謹嚴,顯然並未走神,反而更像是……
刻意射偏。
可是……將軍究竟是在做甚麼射出第九箭之前,張忠誌似又遲疑了一下。第九箭仍舊冇中。
張阿勞瞥向將軍的胡祿。那胡祿中隻有一支箭了。
最後的一支箭冇能射中,大概是理所當然的事——此時那幾片鵝毛早已飄搖遠去,隱冇於明淨的秋空雲色裡,再不可見。
“將軍……”
張阿勞疑惑難解,出聲喚自家將軍。張忠誌放下角弓,淡淡一笑:“好了。”
那笑容令張阿勞更覺疑惑。那是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又是一個難掩哀意的笑容。
“將軍今日是……”他忍不住問。
“你冇猜錯。”張忠誌擡臂,打量自己撒弦的那隻手,“我是存心射偏的。”
“可是,以將軍的技藝,存心射偏……比射中還要難罷”張阿勞道。
他並非諂媚主將。身懷這般絕技的武人,故意射不中,遠比射中更難。長於馬背上的奚人武士引弓發箭的一刹那,心之所趨,目之所追,必是箭矢所指之物。虎豹吞噬獵物,蜂蝶追逐花蕊,莫不如是。武人的天性是掠奪,是索取,再利之以經年苦練,堅之以戰場生涯,“射中”的渴念長久熔鍊血液,煆鑄骨骼,直至成為他們再不能更改的根性。
張忠誌頷首:“是,很難。”
麵對箭垛之類的死物時,刻意避開倒不算難。但當極不易射的鵝毛在眼前飄起時,勇士們自然便如上了戰場一般,情不自禁,隻求射中:要他們存心射偏,就如要鷹隼不逐雞兔,蜜蜂避開花朵,要商賈不求利,文士不求名。
“將軍,這裡是那一夜……”張阿勞猛省,脫口驚呼:“那一夜,你與何——”
“走罷。”張忠誌又回眸看了一眼那兩棵杏樹。
那個春夜,妍媚的花瓣落了滿地。如今的朗朗日光裡,高樹豐草間,卻隻剩幾顆漸腐的杏實。他大步離去,再不回頭。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又老了一歲,而她也走了近三個月。她不會回來了。
他記得,在長安時,每到暮春時節,她便取來綻放的薔薇,簪在發上。接下來的一整個夏天,她的發間必定日日簪著薔薇,或是玫瑰。長安的夏日熱如熾火,花朵脫離枝頭不過一刻鐘光景,已蔫作益暗益濃的紅。可簪花的人實在好看,因此花朵的光彩似也分毫不減。
他親手救活的薔薇,他冇能狠心攀折的薔薇,不會回來了。
武人的剋製,是由侵吞到憐惜,再由憐惜到拋舍。這兩重更替,他已在她初到常山郡的那夜,成就第一重。今日他在那夜與她共悼養父的杏樹下,踏過她在他心中塑就的千山萬壑,終其第二重。
回城的路,彷彿比來時的路更短,馬匹也跑得更輕更快。
回到官署後,張忠誌先去偏廳放下弓箭。餘光掃過偏廳的碧紗窗時,他的動作微微一滯。窗外的架上,那一片片、一團團的爛漫嬌紅已然不見,唯餘一藤莖葉、滿枝刺棘,在秋陽下寂寂而立。
半個月前……還有六朵的啊。
張忠誌除下外袍,回到正堂,徑自走到擺放曆簿公文的架子前,從最下方的那一層抽出一卷。他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展開文書,視線停在第六個名字上。
“故大將穀崇義第四女從敏,年廿五,本貫幽州。四世祖那律,魏州昌樂人,官諫議大夫,兼弘文館學士。曾祖補袞,左羽林軍長史。祖倚相,秘書省正字。兄從政……”
他冇再看下去,喚張阿勞進來,指著那個名字道:“你回幽州,替我問一問穀家,這個穀四娘是否依舊未有婚約。”
“是。”張阿勞領了命,看了看自家將軍平靜的臉容,心底湧起一縷悲涼之氣,澀聲道:“將軍射鵝毛時刻意不中,是因為……”
“不要說了。”張忠誌笑起來,“阿勞,你若是總能猜透我的心思,來日我說不定就要殺了你。”
張阿勞也笑了:“將軍纔不會殺某。”
“你知道我為何擅長騎射麼”
貍奴站在門內,麵向門外,嗅著微含雨意的潮潤空氣,張口問楊炎。
——因楊炎極力迴護,顏真卿殺不得她,且他聽了她那番論胡漢異同的言語,也不免煩躁躊躇,難以決斷。他暫且罷了手,對楊炎冷冷道:“這兩日,你們留在我這裡罷。你好生想清楚,倘若三日以後……”
“顏公自身也以孝聞名,卻要關住彆人的兒子,不準他回家侍疾”貍奴搶白道。顏真卿道:“楊公既然曉得你的來曆……”他在楊家時就看出楊播的神色有異,“他必定明白我為何要關住你們。”
楊炎並不作聲。顏真卿又道:“倘若三日以後,你仍然迴護叛賊,不肯將她交給我,我便……”他冇說完,帶著李十九郎走了。何、楊二人則被引進顏家的一間廂房中。
聽得她問話,楊炎輕喘了兩口氣,按下那種近似絕望的心緒,儘量使自己的語調一如平日:“不是因為你喜歡射箭麼”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貍奴抹了把臉,“我最擅長的是騎馬射箭。我雖然力大,但我用竿、用槍、用刀,或是赤手相鬥……技藝都不如射箭。你知道這是甚麼緣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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