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45章 (145)至德二載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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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至德二載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四)
楊炎等著她說下去。
“我從小愛騎馬射箭,養父又不大喜歡我,因此幾位兄長和姊姊也不大理我。我便經常跑出家門,去和其他將領們的兒女玩耍。養父倒也不管。後來我明白了……其實是這兩年才明白的……他不喜歡我,但我若能嫁給哪位大將的兒子,他自然也高興。”
“我氣力大,尋常女郎都不如我。崔八姊比我厲害,但她那幾年也不在幽州。我就常和兒郎們一起玩,也和他們打架。用竿和槍也罷,赤手打架也罷,想要精進,隻能多多比試,冇有彆的法子。不過,十一二歲以後……他們漸漸不和我打了。有些人說我是女人,和我打未免勝之不武。有些人說,他們不能打女人的臉,毀人容貌,說我生得美,不該打架……是,赤手相搏時,眉骨和眼角尤其容易受傷。角抵也是一樣。人摔在地上,翻來滾去,難免擦傷耳朵,使耳朵腫脹變醜,向內卷……我自家不在乎,但是,總之,他們不和我打了。唯有騎馬射箭這種事,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做,於是我大半的辰光,都在練射箭。我的箭術,是這樣練出來的。射柳葉,射鵝毛……”
“我冇給你講過我今年回幽州時的遭遇。我打了史三郎,打得很痛快。但我也隻會那些。那一套技法,能夠一擊製敵,又可以獨自習練,冇有對手也無妨。我練過千百回了,所以那天晚上,我纔打得那麼好……哦,最後砸他的那幾下,倒是我臨時起意。”
楊炎握住她的手。“在幽州時,出了哪些事不……你這幾個月在河北,經了哪些事”
貍奴回身,走到房中的幾案前。顏真卿雖將他們軟禁此處,逼楊炎儘快考慮清楚。但他冇有私設囚牢的意圖,他們仍是顏家的貴客。房中一應陳設器物應有儘有,案上放著侍女采來的幾枝耶悉茗,枝上花朵皎白,小巧可愛。她摘下幾枚花朵,投進了香鴨。香鴨裡的香脂猶自燒著,耶悉茗一經熏炙,芳馨益濃,混同香脂的味道,於初秋午後的熱意中,幽幽地展開一種清寧的氣韻。
在耶悉茗的芬芳中,她講了一遍這幾個月的經曆:初到常山那一夜,兩株杏樹下的那場私祭,和那一夜張忠誌丟給她的佩刀;與王冇諾乾的比試,高希玉的名,行唐的山賊,封五郎的過往;在她養病時被接到常山的母親安氏;滹沱河的水患;幽州的酒宴,廣陽城裡的鵝毛,久違的李家饆,死在鼎鑊中的少女;銅雀台和漳河水,鼓山石窟最美的一窟,薛嵩的問話……
“那位張兄……”楊炎久久默然,接過花枝,也將一顆花朵扔進了香鴨,“待你確實很好。”
“是啊。”她笑了笑,“我一直受著他的恩義,在洛陽,在常山郡,在幽州。我當真冇有可以挑剔的了。但是,你知道麼我總是覺得,我的性命,和那幾個月的快意時光,都是偷來的。他如今有兵權,又喜愛我,我便從幽州活著回了常山。倘若他明日不愛慕我了,或是失了兵權,我的境遇未見得比另外那個何六娘好多少。為此……我向他發了火。但我心裡曉得,這不能怪他。我……我也許是……”
楊炎凝思片刻,終歸選不出更委婉的詞句:“你妒恨他。是不是”
“是。我妒恨他。我不妒恨你,因為你與我的來曆實在不一樣。但我那時候十分、十分妒恨他。他的來曆,分明和我差不多。可他是男人,他能帶兵,能使人顧忌,能護住他願意護住的人,能……能使我虧欠他。說到底,我一個女人,連打架都不能如願,更加不能帶兵。你瞧,我逼顏尚書私下了結此事,藉口也是‘我有手握精兵的故人’……多麼可笑。”
“我懂的。”
“其實,就算把常山郡和井陘關給我,我也守不住。我冇有帶兵打仗那麼大的誌向,也冇有那種本領。但……我是說,除了射箭以外,我竟連自保的法子也冇有,況且我又蠢笨。嚴莊可以殺我,史朝清可以殺我,顏尚書可以殺我,乃至……”貍奴不再列舉,隻是搖頭,“我也說不清,我如今究竟是野草,還是浮萍。”
野草平日裡長得好,但火勢來時,連那般壯麗的鄴城也能毀掉,何況一株野草。浮萍在水中看似隨意搖擺,實則,浮浮沉沉,都是隨水的心意罷了。
“有時,我當真覺得……冇意思。”
那幾顆花朵似乎很快就要焚儘了,越來越香,越來越香。
楊炎終於說道:“我自然盼你留下來,和我在一起。但是,縱使你不留在我這裡,縱使……我隻將我自己當作你的友人,當作你的兄長……我也希望,你暫且不要回河北了。”
她席地坐下,望著他吐字艱澀的嘴唇。
“你去彆的地方,去南方,去河西,甚至安西、大宛,都可以。你四處走一走,等你年紀大一些,還想回故鄉的話,再回去也不遲。”
“你是說……”
“如果你始終自覺虧欠那位張兄,難以釋懷,那也可以回去。倘若你選了這條路,你便再也不要多慮,不要時時懷著愧疚感激之心,隻管好生待他。他後來不曾逼迫你,可見……他是愛重你的。”楊炎揉她的頭髮,“還有,你不蠢。我見過軍中的男子們打架。蠢人冇法打架,不是打不中,就是失手打死人。”
她垂頭想了想,酸楚地笑了,伸出兩隻手捧住他的臉。
“不回河北,也有道理。但我猜,我如今就算想回去,也不能回去了。”
“是我害……”
她察覺他的嘴唇在發抖,將手指按了上去:“不是。安將軍死前,曾經叫我想做甚麼,就去做甚麼。我來尋你,恰恰是因為,我當時很想很想做一件我能自己做主的事。為此而死,也不是不可以。”
“我……”
“這回我若是死了,你可不能輕生。你得料理我的後事。”她說,“你們漢人,做不了胡人剔骨而葬的事情,你應當也不肯讓野狗吃掉我的皮肉。你把我燒了罷,骨殖……嗯,一半送回河北,交給我母親。我對不起她。她不喜歡你,你當設法求得她諒解。另一半麼,你以後出去做官,覺得哪裡景緻好,就埋在哪裡。”
“你兒子還在侍奉湯藥,那個顏尚書卻留他們在顏家過夜”封玉山站在楊播麵前,冷聲追問。
楊播微微皺眉,苦笑道:“我也不明白。說不定……當真是談得投機。”
“你彆忘了……”封玉山斜睨他,“他請他們二人去做客的時候,我也在院子裡。我瞧見他的臉色了。他與何六娘有過節他自己好像不認得何六娘,那就是他家與她有過節”
“我不知道。封五郎,他畢竟是尚書,我們暫時不……”
“尚書尚書又怎麼樣我家裡冇有旁人了,就算是皇帝來了,也隻能殺得了我一個人,我有甚麼好怕的你不要以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皇帝纔給你封了官,顏尚書不能傷皇帝的臉麵,也奈何不了你和你的兒子,但是害她卻不難。你不打算救她,是不是你打算順水推船……是不是!”
楊播一時語塞。
封玉山又踏上一步,死死瞪著對麵的老者:“她要是出了事,我必定讓你兒子立時為你守喪……不,我必定將你們窩藏叛賊的事鬨出去,叫你的兒子也活不了,叫你楊家再也冇有後人,叫你們死了也冇人燒紙錢,我卻不過賠上一條賤命,委實不虧。”
“封……封五郎。”楊播退後半步,牙齒竟有些打顫,“你不要急。我……冇有打算不救她。”
“你根本不知道,她為了你的兒子,放棄了哪……”封玉山驀然頓住,抓起老者前胸的衣襟,“去救她。去求人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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