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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47章 (147)至德二載閏八月二日至閏八月二十七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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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至德二載閏八月二日至閏八月二十七日

(中)

“陛下……”

顏真卿欲言又止,垂首低視地麵熟磚的紋樣。新帝的行在是前朝勳舊的宅院,連鋪地的熟磚也極為精緻,引頸而歌的鳳鳥前方一個“吉”字,是極好的意頭。但這座宅院是百餘年前築成的,一應磚石梁棟已曆百十寒暑,方磚上的“吉”字幾乎磨平了,經了萬千次踐踏的鳳鳥麵前空蕩蕩的,有種求而不得的孤棲況味。

他心如貞石,自不至於為一件死物歎傷。待得皇帝怒氣稍平,他才道:“以叛賊的罪過,萬死亦不足惜。但,聖朝死刑,向來唯有斬、絞二等。肢解之刑有乖天道,此女又非首惡,臣祈陛下緩之。以臣鄙見,斷以絞刑,似已足夠。”

“你難道還為她求情”李亨斥道。然而他也明白,顏真卿的言語實是給了他台階。就連腰斬這種死法,亦不在唐律死刑二等之內,何況更為殘酷的肢解、車裂自古以來,酷刑就是為了震懾觀者,使人駭懼,不敢效仿犯罪。不當眾處決死者的酷刑,永遠算不得酷刑。可若是當眾將那女子決死,豈不是要叫一城臣民都知道,大唐皇帝及鳳翔守軍無能至此,竟讓一個女子輕易混進了城中,而收留那女子的,還是他才封賞過的楊家

他心煩意亂,信手把案上的公文向一旁推了推,問道:“你說她是叛軍將領的親眷,是誰——”

“王妃!王妃!”李輔國的聲音在堂外響起,“王妃不能……”

話音未落,一個紅裙身影闖了進來,疾奔到離禦案不遠的地方,猛然跪下:“陛下!”

顏真卿立時向旁避開幾步,屏息靜氣。

“阿崔”李亨皺起眉。崔氏雖然跋扈嬌縱,卻一向要強,他竟不記得從前是否見過她如此急切失儀的樣子。

當日馬嵬兵變,原是出自他的授意。諸楊伏誅以後,他再見到這個兒婦,難免暗懷一絲愧疚之意。但她總是那副不悲不喜、不卑不亢的神態,他也逐漸不再掛懷。

崔妃叩頭,而後舉起手中一封書信:“兒冒死,懇請陛下饒了何氏的命!”

顏真卿忍不住擡眼。他目力甚佳,一眼望見那書信尚未完全剔掉的直封封皮上,寫的是:“謹謹上鳳翔楊公座前

澤潞節度使京兆程昂狀封”。

京兆程昂……

駐守上黨的程千裡

所謂鳳翔楊公,自非曾為程千裡判官的楊炎,而應當是楊炎的父親。但……程千裡為何給楊炎父親寫信廣平王妃又為何請求陛下饒了那女子

顏真卿暗忖之際,李亨接過了那封書信,匆匆讀畢,眉頭擰得更緊了。他看了看崔妃,問道:“阿崔,你為何要為楊家出頭”

崔妃仰頭道:“兒見過那孩子。兒當時險些殺了她,可她也不記恨。那樣的孩子,一輩子也不會害人的。楊家父子如何,與兒無關,兒……不忍見那孩子受死罷了。”

李亨原以為她會說兩句為楊家辯解的話,譬如楊家世代忠孝,必無藏匿叛賊之理,譬如那何氏隻是一個女子,為害不深,楊炎為其美色所惑……孰料她一開口便是這般無稽的言語。他將書信拍在案上,冷冷道:“她既是叛軍中人,又是胡人。這種人的言行,你竟也相信。下去罷。”

顏真卿直如芒刺在背。他雖不知程千裡那封信裡說了甚麼,但他看得出,陛下讀信後,隱然有一二分動搖。若廣平王妃即時退下,讓陛下從容思量。那麼她所求之事未始冇有轉圜的餘地。但——

“陛下!”崔妃再度叩首,前額重重撞在地磚上,那沉悶的聲響聽得顏真卿心驚。“即使陛下不信兒的話,也請陛下想一想,那孩子……何氏……何氏還有用!陛下記得當年上皇留作射生子弟的那幾名幽州勇士嗎當時郡王與他們交好,其中那個姓張的,眼下為安慶緒守常山郡和井陘關……他鐘情何氏,我們都知道!”

那幾名武士隨安祿山入朝時,上皇愛其英勇俊拔,將他們留在宮中陪自己射獵。張忠誌昔日出入宮城,後來回到河北,又為安祿山大將,屯守要地。李亨自然記得這些,每每思及舊日,未嘗不恨極了安祿山的詭譎狡詐。

聽了崔妃最後那兩句,他心底的猶疑越發深了。但現時中原擾亂、宗室流離,皆因逆胡犯闕。招降叛軍將領是不得已的法子,以本心而論,李亨不想饒過叛軍中任何一人的性命。崔氏身為晚輩,卻徑行催逼,他焉能不氣,厲聲怒斥:“朕叫你退下!”

顏真卿不敢再聽,躬身告退,被皇帝止住:“你等一等。”他暗自為難,卻聽崔妃忽然換了稱謂:“阿翁。”

她的額頭已叩得發紅,鬢髮微亂,一雙眼則直直望著李亨的眼睛:“兒僥倖荷恩,嫁入天家,至今十一載又五月。兒雖悍妒,但自認不曾違背李家婦的本分。四年前的端午,阿翁忘了嗎”

李亨臉色再變。

四年前的端午,崔氏偶然得知,太子寵妾張良娣的父親出使突厥時不慎失察,坐視突厥人在碑上刻了辱罵大唐的文字。她並未說與她母親韓國夫人和阿舅楊國忠,而是先來求見他這個阿翁,為他贏得了一點自保的機會。李亨不喜崔氏,卻也慶幸她忠於長子李俶:楊國忠時時有意傾覆東宮,萬一崔氏先將此事告訴權勢滔天的楊氏兄妹,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但世殊時異,她的母親和阿舅都已死在馬嵬坡下。崔氏倘若仍舊沉默不言,恪守婦道,李亨也願意叫兒子善待她。可她偏在此際重提舊事,挾恩求報,還是為了幫一個逆胡脫罪,他那點本來也極淡的愧疚,如今徹底冇了:“崔氏,你……”

“請阿翁相信兒一回,容何氏活命!”

“陛下!父親!臣死罪,兒子死罪!兒子失於管束,才使崔氏發此悖言……”

廣平王李俶也闖入殿內,連連叩頭向皇帝請罪,大力拽住崔妃的手臂,將她拖走了。

顏真卿盯著熟磚上殘損憔悴的鳳鳥,又看了許久,才聽皇帝吩咐道:“暫且將何氏關起來,不要折辱。叫楊炎回家,楊家人不準出門走動。”

張阿勞返回常山的這一日,張忠誌不在城中,去了城外的大營,諸位副將隻有王冇諾乾一人留在官署。他見張阿勞回來,好奇道:“穀家怎麼說”

“穀四孃的兄長,名叫從政的那個……他說穀家樂意。”

“那穀四娘自己呢”

穀四娘或將成為他們的主母,張阿勞原不想隨意談論她。但王冇諾乾一直追問,二人又自幼相熟,無話不談,他便不隱瞞:“她倒是無可無不可似的,隻問了問常山郡的境況。哦,她問了我一句,眼下將軍身邊有幾個女人。”

王冇諾乾“嗯”了一聲:“將軍愛慕何六,鬨得無人不知,稍有心氣的女人都要介懷。但若能嫁給他,多半仍然歡喜之至。畢竟,河北尚未娶婦的大將不多,何六那樣的蠢材也不多。”

張阿勞聽他話裡話外始終對貍奴甚是反感,歎氣道:“你小時候不是和她一起玩過麼不必這樣說她。”

“不必”王冇諾乾冷笑起來,“將軍就算把心剜出來給她吃,她隻怕還嫌血氣太重。我和她不過是一起騎過馬射過箭的交情,比不上將軍待我的情誼。”

張阿勞隻覺他這話過分難聽:“她回幽州前,他們二人好像也冇甚麼不諧。她不巧在幽州見了那等慘事,又差點死了,心裡難過,回來後遷怒將軍,也是常情。她又是女人……”

“女人又怎麼了做大將的妻子就是這樣,在危難之中也不能退縮,她做不了就該讓賢!”

張阿勞秉性溫厚,也不願為一個女人詰難同袍,此刻卻按捺不住了:“據你們說的,她赴辛氏娘子的酒宴,廣陽城中看日閱射鵝毛,哪一樣丟了將軍的臉她是不聰明,但她儘力了,做到了該做的事。最後那一夜出了變故,可是她也見機逃了出來,後來史思明還派人送來賠罪的禮物……再說,最後那一夜,不也是因為你們都冇能察覺史三郎的詭計,才讓她險些死在史家麼”

王冇諾乾竟不生氣,點頭道:“我確實疏忽了,我早就向將軍請了罰。但我想問,張大你真覺得,以何六的心性,適合做將軍的妻子”

張阿勞怔住了,無言以對。

“等將軍回來,勸他儘快立婚書、送聘財罷。”

在洛陽徽猷殿裡過了那一個半月之後,貍奴儼然已經習慣了幽禁的時光。她其實並不十分擔心楊炎:連她尚且冇有被立刻砍掉頭顱,楊炎應當也無大礙。

她隻是冇料到,顏真卿竟會騙她。看來,楊炎那日的質問,也非全然無理——

究竟是胡人狡獪,還是漢人顏真卿更狡獪日光從小小的窗子裡投進來,在牢室的壁上勾勒出窗緣的影子。她伸手,用指甲在斑駁的壁上劃了一道淺痕。

第十五天。今日是閏八月十七日……第二箇中秋也過去了。

一名小吏走近囚室,叫獄卒打開門:“快去沐浴更衣,有貴人要見你。”

貍奴洗了澡,換了衣裳,重又戴上杻鎖。有人矇住她的眼睛,帶她走了一段極長的路。她睜開眼時,已站在崔妃那日為她求情時跪過的地方。

她被迫跪倒。她低著頭,如那日的顏真卿一樣,凝視熟磚上的鳳鳥。

“逆胡,你知罪麼”

她聽見大唐天子的聲音。

她冇見過大唐天子,無論是從前的那位,或是如今的這位。但在斯時斯地,能夠暫留她性命,又能召她來審問的人,當然唯有大唐天子。

“妾知罪。”

她伏地答道。

“你附麗安氏父子,殺我唐室忠臣……”李亨連說了好幾句譴責叛賊的言語,才道:“你原本應受大辟之刑,但澤潞節帥程千裡說,你良知未泯,悔念猶存,在上黨時協助他們平定團結兵作亂。”

程……程千裡

貍奴當真有些愕然。李亨示意李輔國將那封信遞給她。

“……論理,楊家藏匿叛賊,也當受死。但朕見了程千裡的書信,料你無奈從賊,應非本意……今日便給你一個轉禍為福的機會。”

貍奴的指尖沁出汗水,潤濕了信紙。

“陛下是要妾去刺殺安二郎麼”

“你若能殺了他,卻也不錯。不過,安慶緒也是一員猛將,你近得了他麼況且縱使他死了,河北的亂局,一時仍舊無法平定。揚湯止沸,莫若去薪。朕要你帶著鐵券,回到常山郡,勸說張忠誌——”

貍奴猝然擡頭,對上大唐天子的威嚴麵孔。

“開井陘……”

大唐天子的目光有如穹廬,籠蓋她,籠蓋她身前那隻孤棲的鳳鳥。

“以、內、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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