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浮沉錄 第148章 (148)至德二載閏八月二日至閏八月二十七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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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至德二載閏八月二日至閏八月二十七日
(下)
開井陘……
以、內、王、師。
她與大唐天子對視了很久很久,終於慘然笑了:“陛下,這條計策委實很好。”
她仍記得,去年初夏安祿山慌亂已極,正是因為常山郡重入朝廷之手,叛軍將士退守薊北的道路當即斷絕,致使軍心動盪。常山路斷,唐軍一旦四麵合圍,留在中原的河北叛軍便是腹背受敵,無處可逃。好在,冇過多久,哥舒翰受命出戰,潼關失守,李光弼不得不退入井陘,回保太原:當日若非潼關遽陷,安祿山或許早已敗了。
讓唐軍再出井陘,這固然是釜底抽薪之策,可是……
“可是,他未必願意。”
張忠誌又不癡,又不傻!
如今的局勢對他全無半點不利,他隻消坐守常山,就可保自身無虞。
“所以朕命你帶上朕親書的鐵契,回去勸他。”
皇帝冷眼望著那個淒哀的笑容,心想:雖是從賊逆胡,卻委實是個美人。能夠為平亂儘一份力,也是她的福德。
“你向他分說清楚。過幾日,郭子儀將率數萬馬步精銳,東收長安。善莫大於改過,倘使張忠誌此時獻章歸國,打開關口,協助王師出太行、收河洛,他不獨可以免死,還是平亂的功臣。否則,來日朝廷克複兩京,一舉蕩平河北,這些叛將及其妻子親族,皆當……”
李亨說了一番話,也不知她是否聽了進去:“你回來之後,朕不再追究你和楊家的罪責,許你嫁給楊炎,還讓廣平王妃來做媒人。”
“陛下。”貍奴幾乎笑出聲了,“倘若,妾……不能回來呢”
李亨留意到,她說的是“不能回來”,而非“不回來”。但他不必關心她能不能回來,他隻關心她能不能做成這件事。他伸手捋一捋髭鬚,冷淡道:“如果你未能成事,朕該怎樣待楊家,就怎樣待楊家。”
他不須多說。她自會在心中勾勒出最慘烈的圖景。
是讓楊炎宦途艱辛,甚或再無宦途可言還是囚禁楊家父子,甚或殺了他們
她又低下了頭,看著地上的鳳鳥。
皇帝已藉著她自身的恐懼和愛意,將她逼到了懸崖邊上,此際反而不妨拿出一副柔遠人懷諸侯的語調:“你從河北過來,這一路上,應當見到了中原的亂象。你從前在長安住過,是罷回去想一想,你是希望楊炎在亂世茍活,乃至連性命也無法保全,還是希望他在太平治世做官……在治世的長安做官。”
貍奴又回到了囚室中。
“常山郡送婚書和聘財的兩位函使,今日到了穀家。”
史朝義接過家仆遞來的胡祿,係在腰間。他正要出門去大營練兵,聞言步子一頓,旋又繼續向前:“張將軍派的函使,是哪兩位”依照時人風俗,男家向女家送婚書時,要在親族故舊中擇兩名才貌兼備的年輕兒郎,充任函使。“多半是他那個從前也在盧龍的阿弟……和王冇諾乾”
“大郎君……”家仆跟在他身後,“此刻還來得及。”
以大唐律法而論,女家收了聘財,便再也不能悔婚。但邊地武人們行事原比文士們隨意,現時的河北又不受大唐律法約束,隻要婚禮未成,婚事隨時可以作罷。
家仆知道,穀四娘為她的亡父服喪二十七個月,史朝義就等了她二十七個月。他仍想娶她的話……
“我來得及做甚麼來得及告訴張將軍,是她壞了他和何六孃的緣會”史朝義自嘲似的笑了,到廄下牽了馬:“我和她好歹也有許多年的情誼,何必如此。”
他避而不談,家仆也不好再說,又道:“阿郎向穀家送了賀禮,賀禮豐厚,超出常例……”
史朝義轉念一想,便即明白。父親記恨何六娘,又厭惡她受常山民眾愛敬,見另一個女子取而代之,難免高興,因此送出貴重逾等的賀禮。他暗自搖頭,低聲道:“我前些日子聽說,阿耶打算將張將軍的阿弟調到密雲。你私下裡問一問耿判官,是否有此事。”
常山郡在幽州南下的道路上,又有井陘之險。史思明有意自立,鎮守井陘的張忠誌卻非他心腹,他一直不能真正安心。他無法撤換張忠誌,但他還是大燕的範陽節帥,張忠誌之弟的軍籍又在盧龍,他始終有權調動。河北的諸位將領如今各自為政,張家兄弟未必要聽他的調令。但史思明的威壓之意、試探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家仆應了,詢問道:“阿郎已送了禮,大郎君可要另送一份”
史朝義握著長鞭,擡眼一望天上的流雲,翻身上馬:“穀家那邊不必送了。用我的姓名,送張將軍一份賀禮,就說……史大祝他們成婚之後,千秋萬歲、福命延長,兒郎總為卿相,女兒儘聘公王。”
六日後的下午,貍奴再次被帶到新帝的行在。
麵君時須當小步疾趨,不得緩行。宮人催著她快步入堂時,楊炎已跪在堂中了。她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跪,眼角瞥見他垂落在身前的青色袍裾。她似乎又嗅到了那種清鮮的柑橘香氣。
“逆胡,你聽見今日城中的鐵鼓聲了麼”
皇帝問她。貍奴俯首道:“妾聽見了。”
長於邊塞的兒女,熟悉與戰事相關的每一種聲響。鼓聲、鉦聲、鼙聲,鐃聲、篳篥聲、笳聲……不消旁人解說,她也分辨得出,那鼓聲因何而響。
但皇帝當然要解說。
“那是郭子儀率兵出征的鼓聲。”他冷漠地笑了。
堂中人人屏息垂頭,誰也冇有看到皇帝的臉。
於是也冇有人察覺那縷笑意中的隱憂和焦躁。河朔精騎勇冠天下,長安絕不是他想收複就能收複的。但,至少在這對小兒女麵前,他還是唯一的天。皇帝的嗓音仍舊平穩,仍舊威嚴:“今日是你最後的機會。”
貍奴深深叩首,額頭觸上那隻孤棲的鳳鳥:“妾身願意。”
七個月前,大燕的人送她去了常山。眼下大唐的人也逼迫她回常山,她實在不感到驚異。她瞟見楊炎的衣袖微微一動。
“妾身冒死,懇請陛下信守諾言,不要苛待楊家……”
以楊炎的才略和心機,隻要皇帝不刻意苛待,他自無宦途蹭蹬之理——
“臣冒死,請與何氏同往常山,勸說張忠誌受此恩命。”
楊炎仰視禦案後的皇帝,朗聲請求。
侍立在旁的宦官李輔國不覺擡頭,看了看楊炎。皇帝撫摸髭鬚的動作亦是一滯:方纔他傳楊炎前來,叫楊炎勸說何氏,曉以大義,明以利害,楊炎堅決不肯開口,此刻卻又請求與何氏同去常山
“準了。”
皇帝清楚,何氏一旦硬起心腸,割捨愛念,不顧楊家父子死活,回到常山後既不為朝廷做事,也不再出河北,他其實無計可施。但楊炎孝名素著,斷不至於拋下老父。有楊炎同去,何氏必定儘心。
“倘若你為王事儘忠,未能平安歸來……”皇帝慷慨道,“朕當保全你父親的名爵,併爲楊家再樹二闕。”
“臣請陛下再遣一名侍禦醫,看顧臣父親的病……此外更無所求。”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新帝行在,但見西方餘霞滿天。貍奴抱著螺鈿匣子,匣中盛著寫有張忠誌姓名的免死鐵券。她用一隻手托住匣子,另一隻手拉起楊炎的衣袖:“快兩年了。”
“嗯”楊炎握住她的手。
“和你……坦坦蕩蕩,一同走在大唐的土地上……快兩年不曾有過了。”她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我從冇想過,還能有這一日。”
“以後還有的。”他在落照中望著她的藍眼睛,聲調嚴肅,“以後這樣的日子還有很多。很多白晝,很多黑夜。”
貍奴不相信,但她也不願反駁,隻歎了一口氣:“這兩年……當真太難了。”
“有那麼多人幫我們……”楊炎擡指,撫過她的臉頰,“何六,你不要泄氣啊。”
“是了,程將軍為甚麼給你父親寫信信裡說了甚麼”
“我從上黨回家的前一日,曾向程將軍坦言你是叛軍親眷。”楊炎歎道,“我說,我父親一向於你我的婚事有所顧慮,過一段時日,或許我會請他給我父親寫信,證實你心向大唐朝廷,幫助我們平定上黨的兵亂。他答應了。”
程千裡未必樂意向皇帝呈送奏表,為一名逆賊作保。但要他以節帥的身份,給自己幕中判官的父親回一封信,這倒不算難。貍奴纔到鳳翔,楊炎便給程千裡寫了信。但上黨的回信送到楊家時,楊炎和貍奴已被軟禁在顏真卿家中。楊播在封玉山逼迫之下,帶著書信去求了廣平王妃。
“我把你帶走,帶到河北……真是對不起你父親。”貍奴搖頭,捏緊了手中的匣子,匣邊嵌的寶珠硌得她的掌心隱隱作痛。
楊炎微笑道:“為王事儘忠,是臣子的分內事,我父親怎會不捨得”他想起一事,“我們先去一趟開元寺。”
他把她領到盧舍那佛堂的西壁前。
“顏家的那名家仆,見了這畫,才認出了你。所以……是我陷你於險地。你不要自責。”
她湊近牆壁,藉著將逝的餘暉,細審畫中人的眉眼,笑了起來:“你畫的這個女郎,比我美多了。他能看出這畫中的人是我,也不容易。”
二人原定次日動身,孰料叛軍遽襲鳳翔,他們一時不能出城,隻好又拖了三日,直到叛軍退兵。閏八月二十七日,二人早早起身,檢點行囊,而後進了正堂,一同跪在楊播麵前,行叩拜之禮。
“兒子不孝……”
楊炎忍著淚,才說了幾個字,楊播便打斷了他:“大丈夫以身許國。陛下夙夜憂勞,唯求收關河、複都邑,重安社稷、再寧區宇,你自當懷忠抱義,為明主分憂。我亦以此為榮。”
封玉山立在簷下,隱隱聽見後麵幾個字,暗自嗤笑。
——那日你兒子去見皇帝之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不過,他也無心將這話告訴貍奴,隻是抱起了地黃粥,對貍奴道:“你快點回來。否則……這隻貓就要肥到你再也認不出的地步了。”
貍奴被逗笑了,摸了一把地黃粥的頭,又道:“你當真不和我們一起走麼”
“不去了。”封玉山懶懶道,“我可不想回河北。我看,關中很好,梨子也比常山的好吃。”
“嘖……”
他們出了坊門,迎麵遇到要去官署視事的顏真卿。清冷的曙色裡,紫袍玉帶的高官坐在馬上,向白紵衫裙的胡人女郎微一頷首。
“努力。”他輕聲說,旋即打馬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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